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绵密,敲打着瓦檐,淅淅沥沥,像是无数细碎的叹息,缠绕着这间弥漫着药味和沉重呼吸的寝房。
左奇函维持着那个靠在床脚的姿势,背脊僵硬,一动不动。他不敢睡,也毫无睡意。张函瑞每一次因呼吸不畅而发出的细微呜咽,每一次因梦魇而惊起的轻颤,都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他紧绷的神经。他像个初次上阵的新兵,守着唯一重要的阵地,慌乱,笨拙,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天光透过窗纸,将室内染上一层灰蒙蒙的亮色时,张函瑞的高烧终于退去一些,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
左奇函这才动了动几乎麻木的四肢,缓缓站起身。他低头看着床上的人,那张脸褪去了不正常的潮红,显得更加苍白脆弱,像一件易碎的薄胎瓷。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对方脸颊时再次停滞,最终只是极轻地拂开了黏在他额角的一缕汗湿的黑发。
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吩咐门外候着的侍女小心伺候,自己则转身去了书房。
书案上,那枚褪色的平安符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审判。左奇函走过去,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丝线贴着掌心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般的清醒。
他错了。
这三个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更深重的钝痛。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行事是否过于狠绝,但那点疑虑总被“成王败寇”、“复仇天经地义”的念头压下。如今,支撑他一路走来的恨意基石轰然倒塌,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被他刻意忽略的真相,他只觉得脚下虚空,无所依凭。
“来人。”他的声音因一夜未眠而沙哑。
心腹侍卫应声而入,垂手听令。
“去查,”左奇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沉郁的暗海,“十年前,我落水那次,还有我生母去世后那几年,府里发生的所有与……与他相关的事情,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他顿了顿,补充道,“特别是,他受过哪些罚,因何受罚。”
侍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左奇函几乎住在了书房。他不再去见张函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关注那个小院里的一切。他听着每日的禀报,知道张函瑞的烧退了,知道他能勉强坐起来喝点清粥了,也知道他大多数时候只是望着窗外发呆,沉默得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像。
每一次听到这些,左奇函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揉搓,又酸又胀。他开始亲自过问张函瑞的膳食,挑剔着菜色的搭配和软硬,甚至有一次因为汤羹稍微烫了些,而将负责的厨娘狠狠斥责了一顿。别院的下人们战战兢兢,他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主人对待那位囚禁的嫡兄的态度,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根本性的转变。
这转变并非和风细雨,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焦躁的、不知如何是好的补偿意味。
期间,调查的线索零零碎碎地汇集过来。有老仆隐晦地提及,当年嫡公子确实因为维护庶弟,多次顶撞侯爷和夫人,受了不少家法;有被遣散多年的旧婢回忆,曾见过嫡公子偷偷给废院里的庶弟送伤药和吃食,被抓住后挨了重罚;甚至还有人提到,那枚平安符丢失后,嫡公子曾悄悄寻找了很久……
每一条线索,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左奇函早已波涛汹涌的心湖,激起更深的悔恨与自我厌弃。
他想起自己掌权后,是如何一步步剪除定北侯府的羽翼,如何将那位名义上的“父亲”逼得告老还乡,如何将嫡母的娘家势力连根拔起……他当时只觉得快意,觉得那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可现在,他忍不住想,当张函瑞看着家族倾颓,看着父母落魄,看着自己这个被他用那种方式“保护”过的庶弟,反过来将一切摧毁时,心里是何等滋味?
他这十年的“复仇”,更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针对唯一善意者的恩将仇报。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害怕面对张函瑞,害怕看到对方眼中可能出现的怨恨、失望,或者更糟的——彻底的麻木与空洞。
又过了几日,张函瑞能下床走动了。左奇函在书房里听到这个消息,沉默了很久。他踱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刚刚冒出嫩芽的海棠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迈出了脚步。
他走到张函瑞居住的院落外,却没有进去,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望着那扇敞开的窗户。
张函瑞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似乎并没有看进去,目光虚虚地落在庭院的某处。阳光透过窗格,在他苍白的侧脸和纤细脖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整个人看起来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