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上）

昏黄的灯光，把破旧的盥洗室映照得更加闭塞狭小，长久的水汽弥漫，导致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陈旧的腐殖质的味道。关不紧的水龙头，一滴一滴往水池里滴着水，“嗒、嗒”声在空荡的空间里撞出细碎的回响，像敲在娄以良单薄的脊背上。细碎的瓷砖被勉强粘在墙上，边缘卷着灰黑色的霉斑，稍一碰就簌簌掉渣，水池外沿的青苔爬得肆意，沾着不知积了多久的污垢，手指一碰便黏腻得发恶。热水管随意搭在浴池旁边，铁皮上锈迹斑驳，偶尔滴下两滴带着铁锈味的水，落在地面的积水里，溅起极小的涟漪。

娄以良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几乎要蜷成一团。他今年刚满七岁，可单薄的骨架撑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看起来比同龄孩子矮了大半个头。手里的钢丝球比他的手掌大了一圈，粗糙的铁丝硌得掌心发红，他却只能用尽全力攥着，一下下刮擦浴池壁上的水垢。水垢结得又厚又硬，每刮一下都要使出全身力气，纤瘦的胳膊抖得厉害，突出的手肘骨像是要戳破皮肤，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浴池里，很快就与脏水融在一起。

他不敢停下。昨天就是因为没把浴池刷干净，老师拿着钢尺抽了他的手背，红痕肿了一整晚，现在碰一下还发疼。收养中心的军事化管理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得他喘不过气，早上五点半必须起床叠被，被子要方得像块豆腐，叠不好就把被子扔出去，跪在操场的水泥地上叠；早餐只能吃一个不怎么新鲜馒头，慢了就会被其他孩子抢走；白天要打扫院子、擦窗户、洗其他孩子换下来的脏衣服，晚上还要负责打扫盥洗室，直到李老师检查合格才能回宿舍。

宿舍是间挤了八个孩子的小房间，上下铺的铁架床锈得厉害，翻身时会发出“吱呀”的怪响。娄以良睡在下铺最里面的位置，那是整个宿舍最暗的角落，却也是唯一能让他稍微安心的地方。可即便这样，麻烦还是会找上门。比他大两岁的张强总喜欢欺负他，抢他的馒头，扯他的头发，有时候还会把他的鞋子藏起来，让他光着脚在水泥地上打扫。上次张强把他推倒在院子里的泥坑里，他爬起来想拍掉身上的泥，却被李老师撞见，李老师没问缘由，只罚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下午，直到太阳落山，双腿冻得发麻。

他也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是“毒虫的孩子”，他很少想起父母。记忆里的父母总是模糊的，妈妈的脸上总带着倦意，身上有股奇怪的药味，爸爸很少在家，偶尔回来也总是暴躁地摔东西。去年冬天，穿着制服的人把父母带走了，他记得妈妈被带走时哭着喊他的名字，可他被邻居阿姨拉着，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后来他才知道，父母是去了“戒毒所”，一个他听不懂却觉得很冷的地方。再后来，他就被送到了这个收养中心，从此再也没见过父母。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他会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发呆。他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会来接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手心的伤口又开始疼了，是昨天刷碗时被碎瓷片划的，没来得及处理，现在已经结了层薄薄的痂。他用力攥了攥拳头，把钢丝球握得更紧，浴池壁上的水垢终于被刮下来一小块，落在水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磨磨蹭蹭在干什么？想偷懒是不是！”门口突然传来李老师的声音，娄以良吓得一哆嗦。他赶紧加快速度，胳膊抖得更厉害了，汗珠滴进了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却不敢抬手去擦——他怕李老师又说他偷懒，怕又要挨打，今天连那半块凉馒头都吃不上。

水龙头的水滴还在“嗒、嗒”十分有规律的地落着，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满是青苔的地面上，像一只被困住的、小小的蛾子，怎么扑腾，都飞不出这满是霉味和锈迹的角落。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