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放手

黎海棠那句“前世的缘分”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楚昭宁心里漾开层层不安的涟漪。她紧盯着尉迟柠墨，看他如何应对。

尉迟柠墨神色未变，只是眸光更沉静了几分，他看向激动得浑身发颤的黎海棠，声音平稳地追问：“你说从小就喜欢他，是何种情形？前世的缘分，又是从何得知？需知精怪惑人，最擅编织虚妄。”

黎海棠深陷的眼窝里迸发出一种混合着痴迷与回忆的光芒，语速急切：“我小时候，大概七八岁，就在那边池塘想钓鱼，蹲了半天一条都没钓到，委屈得直想哭。然后…然后他就来了！”她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那时候他还是一只漂亮的鹭鸶，他叼着一条银光闪闪的小鱼，扑棱着翅膀飞到我面前，把鱼轻轻放在我手心里！从那时候起，我就喜欢他，觉得他通人性，有空就去看他！”

她喘了口气，眼神飘忽，仿佛陷入了更深的幻境：“现在我长大了，他就来我梦里…他告诉我，他看着我从小女孩长成大人，他一直都喜欢我…他说他现在修行更深了，可以化成人形，和真正的男人一样，可以陪我一辈子…”

“那前世呢？”尉迟柠墨冷静地打断她的遐想。

“前世…”黎海棠喃喃，“他说…他说我前世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他那时还在修行，不小心被歹人捉住，是我心地善良，救了他，放他归林…所以我们今生注定要再续前缘…”

楚昭宁在一旁听得心头发冷。这故事听起来如此“完美”，充满了命运感和浪漫色彩，若非黎海棠那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模样摆在眼前，几乎要让人相信这是一段佳话。

尉迟柠墨沉默片刻，问道：“他今夜可会再来？”

黎海棠用力点头，眼中是病态的期待：“会！他每晚都来…在梦里陪我…”

“好。”尉迟柠墨不再多言，示意黎家爷爷奶奶先出去等候。他与楚昭宁留在昏暗的房间里，静待夜幕降临。楚昭宁看着画架上那些栩栩如生却透着诡异的鹭鸶图，又看看身边闭目养神、气息沉静的尉迟柠墨，心中的疑虑如同藤蔓般疯长。这鹭鸶精编织的“前世救命之恩，今生再续前缘”，与尉迟柠墨口中的“前世兄妹，下凡助我”，何其相似！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一股带着水汽的、清淡的妖气，如同薄雾般悄无声息地渗入房间。朦胧的月光下，一道修长的白色身影渐渐在黎海棠床前凝聚成形。那是一个面容俊秀、带着几分阴柔之气的白衣男子，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床上昏睡过去的黎海棠。

“阁下。”尉迟柠墨的声音在黑暗中清晰响起。

那鹭鸶精猛地回头，看到尉迟柠墨和楚昭宁，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镇定下来，将虚弱的黎海棠护在身后：“你们是谁？想对海棠做什么？”

“我们乃修行之人，见此间有异，特来查看。”尉迟柠墨走上前，语气并不凌厉，反而带着一种劝导的意味，“你与她，人妖殊途。你所谓的陪伴，汲取的是她的生机元气。你看她如今模样，还能支撑多久？你若真心为她好，便不该为了一己私欲，断送她的性命与前程。”

鹭鸶精脸上浮现挣扎之色：“我…我是真心爱她！我们前世有缘…”

“缘分亦有善孽之分。”尉迟柠墨打断他，“善缘相互成就，孽缘彼此拖累。你所谓的爱，正在将她拖入深渊。她本是名校才女，应有大好人生，而非困于你这镜花水月般的幻梦之中，直至灯枯油尽。这便是你爱她的方式？”

鹭鸶精身形微晃，看着黎海棠苍白消瘦的脸颊，眼中柔情与痛苦交织。他沉默了很久，房间内只剩下黎海棠微弱的呼吸声。

“我…我未曾想害她至此…”他声音沙哑，带着悔恨，“我只想…陪着她…”

“放手，才是对她最好的守护。”尉迟柠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散去她体内你的妖气，彻底离开，让她回归正常生活。这才是你们这段‘缘分’最好的了结。”

长时间的沉默。最终，鹭鸶精颓然垂首，一滴清泪滑落，化作细小的水珠消散。他俯身，轻轻在黎海棠额头印下一个不含任何妖气的、纯粹的告别吻，身形逐渐淡化，化作点点白光，如同晨曦中的露珠，彻底消失在房间里。缠绕在黎海棠身上的那缕妖气，也随之消散。

事情解决得出乎意料的顺利，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意味。回桃林的路上，楚昭宁却心事重重。

月光洒在乡间小路上，四周静谧。她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前方那道挺拔的青衣背影。

“尉迟柠墨，”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发颤，“我们之间…我们前世的缘分，是不是也像这只鹭鸶和黎海棠一样？”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盘旋心头已久的问题，“我前世，为什么会成为你的侍女？”

是像黎海棠救鹭鸶那样，于他有恩？还是另有缘由？她迫切地想知道，这所谓的“前世关联”，究竟是如何开始的。

走在前面的尉迟柠墨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回头，月光将他身影拉得修长。楚昭宁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细微僵硬。

沉默。

令人窒息的几秒钟沉默，仿佛连风声都停止了。

然后，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月色下看不清情绪，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地，吐出了五个字：

“天宫，随机分配。”

！！！

随机…分配？！

如同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楚昭宁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不是救命之恩，不是青梅竹马，不是任何特殊的羁绊或选择…只是像物品一样，被“随机分配”到了他身边？！

那之前所有的“视如妹”、“烤鱼”、“共同下凡引导修行”…这些听起来带着温情和特殊关照的说辞，建立在这样一个冰冷、毫无情感基础的“随机”之上？

希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干瘪。怀疑、荒谬、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怒，如同火山岩浆在她胸腔里猛烈翻涌、冲撞！她的情绪在这一刻，经历了从困惑探寻到如坠冰窟的彻底反转！

她看着他那张在月光下俊美依旧，却此刻显得无比疏离甚至残酷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