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的高强度训练、不容乐观的排名,以及自身基础薄弱带来的力不从心,像几重无形的枷锁,勒得梓渝快要喘不过气。终于,在一次分组考核中,他因为紧张和疲惫,在一个关键的舞蹈节点出现了明显失误,影响了整组的表现。
虽然同组队友并未过多责怪,但导师那句“梓渝,你的努力大家都看得见,但舞台不会为失误买单”的评语,像一根精准的针,扎破了他勉强维持的气球。
考核结束,人群散去。梓渝低着头,沉默地走在最后。他没有回宿舍,而是下意识地拐进了录制大楼一处早已废弃、几乎无人使用的消防楼梯间。
“咔哒。”他反手关上门,厚重的铁门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声响与光线,只有安全出口标志散发着幽微的绿光。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他缓缓滑坐在地。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强忍了整天的委屈、不甘和自我怀疑,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没有发出声音,这是长久以来学会的、不打扰任何人的方式。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迅速洇湿了膝盖处的训练服布料,留下深色的痕迹。为什么……为什么他已经拼尽全力,结果还是这样?一种深沉的、名为“无力感”的东西,将他紧紧包裹,几乎要将他溺毙。
田雷的视线在考核散场的人群中扫过,没有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今天的小孩异常沉默,考核时眼神里的光都黯了,散场后更是立刻不见了踪迹。这不对劲。
他几乎是立刻抬步,朝着记忆中少年可能去的、那些安静的角落寻找。经过那处偏僻的消防通道时,他脚步顿住。门内,传来一种极其压抑的、几乎被吞回肚里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是梓渝。
田雷的眉头立刻紧紧皱起,一种鲜明的心烦意乱瞬间攫住了他。不是对门内哭泣的人,而是对“到底是什么事、什么人,能让这个咬着牙一遍遍练习、倔强得不肯掉泪的小孩,哭成这个样子”这件事本身。他放在门把上的手,几次欲要按下,又最终松开。
他靠在门边的墙上,摸出随身携带的、用于记录灵感的金属外壳钢笔和一本皮质便签。他拧开笔帽,借着幽暗的光线,在纸面上停顿良久。鼓励的话?他从不擅长这个。最终,他写下了一句在他看来最朴实、也最真实的话:
“你哭起来,没笑起来好看。”
这很田雷,实话实说,不绕弯子。
写完后,他看着这行字,似乎觉得过于生硬。他犹豫了一下,指尖微微用力,在后面又补上一行稍小些的字,笔迹都带上了一点平时绝不会有的、小心翼翼的生涩:
“如果你有解决不了的困难,也可以找我帮忙。”
他俯身,将这张便签从门缝底下安静地塞了进去。然后,他重新靠回墙上,双手插在裤袋里,半垂着眼,就那样沉默地守在门外。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试图进去,只是听着门内那压抑的哭声,脸上的线条绷得极紧,直到那哭声渐渐低下去,变为偶尔的抽噎,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安静。
门内,梓渝泪眼模糊地看到一张纸片从门缝下塞了进来。他愣住,疑惑地捡起。在这种偏僻无人的地方,谁会……
一个身影几乎是立刻撞入脑海——那个总是拿着相机、眼神冷漠的男人!是了,只有他,总是出现在自己周围,用那种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注视着他。也只有他,能在这个时候,精准地找到这个连他自己都是下意识躲进来的角落。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冲淡了浓重的悲伤。他看着那句“你哭起来,没笑起来好看”,竟然忍不住,极轻地、带着浓重鼻音地笑了一下,像阴霾里突然漏下的一缕光。他攥紧了那张便签,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奇异的力量。他抬起头,对着紧闭的铁门,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气音,轻轻说:“……谢谢。”
门外的田雷,捕捉到了那一声极轻微的、带着哭腔的笑,和那句模糊却真诚的“谢谢”。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分,一直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一种陌生的、类似于“安心”的情绪,取代了先前的烦躁。很好,至少……不哭了。
但笑容过后,梓渝看着那第二行字——“如果你有解决不了的困难,也可以找我帮忙。”——他眼底的笑意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复杂。他摩挲着那张便签,指尖停留在那行稍小的字上。这个人……一次又一次地出现,用镜头捕捉他,现在,又在他最狼狈的时候,递来这样的话。
他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右眼眼尾那颗痣也仿佛黯淡了几分。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迷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对着空气喃喃:
“……摄影师先生……你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好呢?”
他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这份过于特殊的关注,开始让他从最初的“受宠若惊”,转向更深层的“自我质疑”和警惕——他不相信自己值得被如此对待,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目的?
门外的田雷,只听到里面彻底安静下来,再无声息。他依旧没有动,又静静地站了十几分钟,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直到确认门内的人应该已经离开,不会再回来了,他才缓缓直起身,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空旷冷清的公寓,田雷将自己沉进沙发。黑暗中,他闭上眼,白天梓渝那压抑的啜泣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一下下敲打着他的心脏。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猛地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打开了平板。
屏幕亮起,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他调出图库,里面分门别类,存满了【Moonlight_Guardian】发布过的所有底片。他一张张地翻看——有梓渝在舞台上咬着唇发力的样子,有他在后台靠着墙默词的安静侧影,有他被队友逗笑时弯起的眼睛……每一张,都记录着那个少年努力发光、或至少是努力微笑的瞬间。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停留在屏幕上,抚过照片里少年带笑的眼角,神情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他就这样反复地看着,仿佛要通过这些定格的瞬间,去确认那个少年本质里的坚韧与明亮,去对抗脑海中他哭泣的声音。
一种强烈的冲动在他心中盘旋——以他的能力,可以让前路变得平坦许多,可以让那些挫折和眼泪消失。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按了下去。
他想要看到的,是梓渝凭借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地走到光里。如果他插手,那这一切——梓渝的汗水、倔强、甚至此刻的眼泪,都会失去它们本来的重量。他们之间,不该是操控与被操控。他珍视的,正是月月本身的光芒,而不是一个被资本精心雕琢的商品。
这种尊重和平等的念头,于他而言有些陌生,却在此刻异常清晰。他关掉平板,室内重新陷入黑暗。
他不能,也不会去操纵。他能做的,或许只是像今晚这样,在他跌倒时,递过去一张笨拙的纸条,然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沉默地陪他一段。
直到夜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