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磊握着凿子的手被父亲的掌心裹着,指尖传来木料的粗粝感,还有父亲掌心经年累月磨出的薄茧——那是几十年握工具、刨木料留下的印记,比任何勋章都更实在。他顺着父亲引导的方向,轻轻往下凿,木屑簌簌落在工作台的蓝布上,混着那些旧木屑一起,像是新老时光在悄悄碰了碰肩。
“力道再匀些,别慌。”陈万青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你小时候凿坏三块料,就蹲在这儿哭,说自己不是做木工的料。”
陈磊喉间发紧,笑着蹭了蹭鼻尖:“那时候哪懂,就觉得凿不出你画的纹路,就是没本事。”他低头看着凿子在木头上刻出浅槽,忽然想起十岁那年,自己攥着凿子把指节发白,最后凿出个歪歪扭扭的“格肩榫”,父亲没说不好,只是把那块木料改成了小木盒的底,还帮他把歪心画得更圆了些。
林晓雨举着手机的手没动,镜头里的光影慢慢挪,从父子俩交叠的手,移到木案上那只裂了缝的小木盒。盒面上的歪心早被岁月磨得浅了,裂缝却被细心地用竹钉嵌补过,钉子头被砂纸磨得光滑——是父亲后来偷偷补的,他从前竟没发现。
“对了陈师傅,”林晓雨忽然开口,声音轻得怕扰了手里的凿子,“昨天有个老木匠留言,说您二十年前帮巷口王奶奶修过樟木箱,箱底刻着‘平安’二字,他说那是您最拿手的‘暗纹藏字’,现在很少有人会了。”
陈万青手上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的香樟树,叶子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光:“那箱子是王奶奶的陪嫁,当年箱底的穿带榫断了,我用老樟木补了,顺手刻了字——她那会儿总说睡不着,想着刻个‘平安’,让她夜里能踏实些。”陈磊听得愣神,手里的凿子停了。他从前总觉得父亲的手艺“过时”,觉得那些磨木料、刻暗纹的功夫,不如签个大单来得实在。可此刻看着木盒上渐渐清晰的“平安”暗纹,忽然想起上个月,客户让他把实木门换成密度板,说“看着像就行”,他当时没拒绝,现在却觉得指尖发沉——原来父亲说的“守着心”,就是哪怕没人看见,也把该刻的纹刻实,该嵌的榫嵌牢。
“爸,”陈磊放下凿子,拿起那块刚打磨好的边角料,上面留着他初学的痕迹,“我之前接的那个精装房项目,客户要把所有实木构件换成仿木贴皮,我明天去跟他谈,要么用真料,要么这单我不做了。”
陈万青没说话,只是把那块香樟木递给他——就是当年他画小火车的那块,暗红漆点还嵌在木纹里。“这块料,你留着,以后教你儿子凿榫卯,就从画小火车开始。”
林晓雨忽然“呀”了一声,举着手机凑过来:“文旅局又发消息了,说下周派专家来木坊,还问能不能拍个‘榫卯传承’的短片,就拍你们父子俩教手艺的样子!”她指尖划过屏幕,“还有好多网友说,想来木坊学刨木,哪怕就磨一块小木料也行。”
陈万青拿起那只松鹤纹木盒,指尖摩挲着盒面的暗纹,纹路里还留着细木屑,是刚刻完的温度。“行啊,”他看向陈磊,眼里的光比白炽灯还亮,“阁楼里还有些小刨子,明天收拾出来,谁想学,就教谁——咱们这手艺,不怕人学,就怕没人学。”
陈磊点点头,蹲下来把散在地上的图纸叠好,连同父亲写的那行小字、爷爷的工具箱、装木屑的蓝布包,一起摆在木案的最里面。他忽然发现,这些东西凑在一起,就像一套完整的榫卯构件,少了哪一样,都不成样子。
晚风又卷着樟叶香进来,落在刚凿好的木头上,也落在父子俩的肩头。林晓雨把手机调成录像模式,镜头里,陈万青握着陈磊的手,又一次举起了凿子,木屑随着凿子的起落轻轻飘,落在蓝布包上,落在那张1978年的图纸上,落在裂了缝的小木盒上——那些藏在时光里的印记,终于在这一刻,都有了归处。陈磊看着木头上渐渐成形的纹路,忽然觉得,所谓的“根”,从来不是这栋老木坊,而是父亲掌心的温度,是爷爷留下的工具箱,是自己十岁那年磨红的指尖,是刻在木头上、藏在暗纹里的“平安”二字。只要这些还在,哪怕木坊真要搬,日子也能像榫卯一样,牢牢地扣在一起,结实,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