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层窗户纸终究是被尔泰捅破的。
那日尔泰拿着永琪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的纸条，在小燕子面前晃了晃：“你看看，我五哥这字，写的哪是诗，明明是给你的情书！”
小燕子抢过纸条，歪歪扭扭地念：“‘风拂柳梢燕语稠，檐下嬉闹惹凝眸。’这啥意思啊？”
尔泰恨铁不成钢地敲她脑袋：“意思就是，他看你在院子里疯跑，眼睛都挪不开了！傻丫头，我五哥喜欢你，喜欢得紧呢！”
“喜欢我？”小燕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蹦起来，手里的纸条都捏皱了，“尔泰你别胡说！五阿哥是贵人，我是……我是……”她卡了壳，想不出自己算什么，只知道两人云泥之别，“反正我们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尔泰急了，“我五哥说了，他不在乎你是不是格格，不在乎你识不识字，就喜欢你这股子劲儿！”
“不行就是不行！”小燕子把纸条往地上一摔，红了眼眶，“我配不上他！他是阿哥，我是个野丫头，在一起会被人笑话的！再说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她转身就跑，把自己锁进了漱芳斋的偏殿，任谁叫门都不开。
永琪听说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当天就冲到漱芳斋。紫薇在门口拦着他，叹气道：“小燕子把自己关起来了，说什么也不肯见你。她心里乱，你让她缓缓。”
“缓缓？”永琪声音发紧，“她是不是觉得我在开玩笑？还是觉得我配不上她？”
“都不是，”紫薇轻声道，“她是觉得……你们不是一路人。她怕耽误你，也怕自己应付不来宫里的规矩。”
永琪攥紧了拳：“我早就说过，规矩束缚不了我，她也不用应付任何人！”他对着紧闭的门板喊，“小燕子，你出来，我们好好说！我不是一时兴起，我是真心的！”
门板后毫无动静，只有隐约的抽泣声。
从那天起，永琪成了漱芳斋的常客。
清晨，他提着刚出炉的糖油果子来，“小燕子，尝尝这个，城南张记的，你上次说好吃。”
门板紧闭，无人应答。
午后，他带着新做的凤凰风筝来，“风正好，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就当我求你了。”
门内传来闷闷的声音：“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傍晚，他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手里拿着她上次摔断弦的弹弓，一点点修好，“你看，弹弓修好了，明天我们去打鸟？就去上次那片林子。”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门板上，像个固执的叹号。
紫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劝了小燕子好几次：“你至少听他说说呀。”
小燕子把脸埋在枕头里，瓮声瓮气：“说了也没用！我就是个闯祸精，跟他在一起，只会给他添麻烦！他是阿哥，将来要娶福晋的，我不行……”
日子一天天过去，永琪风雨无阻地来。有时带着她爱吃的糖葫芦，有时拿着她没听完的话本，有时就只是坐着，听着里面的动静，一坐就是一下午。
宫里渐渐有了闲话，说五阿哥被个野丫头迷了心窍，说小燕子不知好歹，竟敢拒见阿哥。皇后那边更是放话，说要好好“管教”一下不懂规矩的小燕子。
永琪把这些都挡了下来，他对乾隆请了旨，说小燕子性子纯良，只是怕生，求皇阿玛别听外人瞎说。乾隆看着儿子眼底的执拗，叹了口气，没再追究。
这天，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永琪又来了，手里撑着伞，怀里抱着件新做的披风，深蓝色的，绣着只胖乎乎的小燕子。
“天冷了，”他把披风搭在门把手上，声音带着湿气，“我知道你还在生我气，没关系，我可以等。等你想通了，哪怕是骂我一顿，打我一顿，我都接着。”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就那么站在雨里，望着紧闭的门板。
门内，小燕子贴在门板上，听着他的声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能想象出他淋雨的样子，能想象出他倔强的眼神。她何尝不感动，只是那道鸿沟太深，她跨不过去，也不敢跨。
“你走吧……”她的声音哽咽，“别再来了……不值得……”
永琪在雨里笑了笑，带着点苦涩：“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雨还在下，门内门外，隔着一道木板，两颗心却都浸在潮湿的情绪里。小燕子不知道，她紧闭的不仅是一扇门，还有永琪一次次伸过来的手；而永琪也不知道，他固执的等待，究竟能不能焐热那颗藏着自卑与胆怯的心。
秋风卷着雨丝，敲打着窗棂，像一首没尽头的叹息。
秋雨一连下了三天，永琪就守了三天。
第一天，他站在廊下，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怀里揣着的话本被雨水打湿了边角。小燕子在门内数着漏下来的雨珠，听着他偶尔咳嗽两声，心像被猫爪挠着，却死死咬着唇没出声。
第二天，他搬来了屏风挡在门口，自己缩在屏风后，手里捧着暖炉，声音隔着雨幕传进来，有些发闷：“小燕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只小刺猬，总觉得自己的刺会扎到人，别人一靠近就缩成球……”
小燕子趴在门后，听着他讲得磕磕绊绊，明明是哄孩子的故事，却听得鼻子发酸。紫薇端来的姜汤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她一口没喝。
第三天傍晚，雨势渐小，天边透出点昏黄的光。永琪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却依旧清晰：“我今天去了咱们第一次放风筝的地方，那只凤凰风筝做好了，就挂在树上，等天晴了……”
话没说完，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小燕子就站在门缝后，眼睛红红的，手里攥着块帕子，帕子湿得能拧出水来。她看着浑身湿透、眼下泛着青黑的永琪，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是不是傻？”
永琪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起来，像雨后初晴的星星：“你肯见我了？”
“谁想见你！”小燕子别过脸，声音硬邦邦的，“我是怕你病死在这儿，连累漱芳斋！”她说着，把手里的姜汤塞了出去，“快喝了滚！”
永琪接过姜汤，烫得指尖发麻，心里却暖得发烫。他仰头一饮而尽，辣意从喉咙烧到胃里，驱散了连日的寒意。“还热吗？我再让御膳房做一碗来？”
“不用！”小燕子瞪他，“我问你，你到底图我什么？我脾气坏，会闯祸，不认字，还……还配不上你！”
永琪上前一步，想抓住她的手，却被她往后躲了躲。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图你笑起来像太阳，图你闯祸后敢作敢当，图你看到不公就想拔刀相助。你不用配得上谁，你就是你，小燕子，这就够了。”
“够什么够！”小燕子急了，“你是阿哥，将来要娶名门闺秀的！我这样的，只会给你丢脸，让你被人戳脊梁骨！”
“我不在乎！”永琪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在乎的是你开不开心，是不是真的想推开我。小燕子，你看着我——”他轻轻按住门板，不让她关上，“你告诉我，你对我，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吗？放风筝的时候，你笑的时候，跟我抢糖画的时候……那些开心，都是假的吗？”
小燕子被问得哑口无言。那些日子的笑声是真的，被他握着手放风筝时的心跳是真的，看到他送来酸梅汤时的欢喜也是真的。可这些真，在身份的鸿沟面前，显得那么脆弱。
她别过脸，声音带着哭腔：“是假的！都是假的！我就是觉得新鲜，觉得你好玩！现在玩腻了，你快走！”
永琪的眼神暗了暗，却没走。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是那只被她摔皱的纸条，他一点点抚平了，还用浆糊粘好了裂开的边角。
“我知道你心里有顾虑，”他的声音放软了，像雨后的泥土，带着温润的耐心，“我不逼你。这纸条你留着，啥时候想通了，哪怕只是想骂我了，就拿着它来找我。”
他后退一步，对着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有不舍，却没有半分怨怼：“天晚了，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小燕子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纸背还带着他的体温。看着他转身走进暮色里的背影，那个总是挺直的脊梁，似乎因为连日的淋雨，微微有些驼了。
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小燕子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把脸埋进膝盖，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紫薇走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紫薇，”小燕子哽咽着，“我是不是特别坏？他那么好，我却……”
“你不是坏，你是怕。”紫薇叹了口气，“可小燕子，心是骗不了人的。你听着他淋雨的声音，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心疼吗？”
心疼吗？
小燕子摸着胸口，那里跳得又急又重，像要撞开肋骨跑出去。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着廊下那道孤零零的屏风，像个沉默的守望者。手里的纸条被眼泪打湿，上面的字迹晕开了些，那句“檐下嬉闹惹凝眸”，像滴落在心湖上的雨，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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