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见了”，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入玄明刚刚强行缝合的、仍在汩汩渗血的心口。
他迈向门外的脚步，就那样硬生生钉在了原地。背影僵直，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裹在素白僧袍里的骨架。
禅房内的时间，似乎也随之凝固。只有窗外渐亮的晨光，不识趣地流淌进来，将他僵硬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也照见他垂在身侧、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的手。
他背对着她，久久没有回答。
那沉默是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能看见他肩背的肌肉在僧袍下绷紧，像是在抵御某种无形的、巨大的痛苦。昨夜他金身碎裂的细微声响，仿佛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再次用那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语气搪塞过去时，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动作滞涩，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
当他终于完全面对她时，她呼吸一窒。
晨光清晰地映照着他的脸。依旧是那张清俊得不似凡尘的容颜，此刻却褪去了所有属于佛子的悲悯与空灵，只剩下一种近乎赤裸的、带着痛楚的疲惫。眼底的血丝更重了，像是熬干了心血。而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到令人心慌的情绪——有挣扎后的废墟，有信仰崩塌的茫然，有深入骨髓的倦怠，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专注。
他的目光，不再是空的。
那里面，盛满了她。
只有她。
他看着她，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抵达终点，却发现终点是一片无法承受的荒芜。
“为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一种自嘲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抬起手，不是指向自己失去佛光的身体，而是缓缓地，指向她。
指尖在空中微微颤抖，最终，虚虚地点向她肩头那道被淡金色光晕笼罩的、已然愈合的伤口。
“因为它。”
三个字，轻如叹息，却重若雷霆。
他的目光顺着自己的指尖，落在她的伤口上，那眼神里没有后悔，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沉郁的痛楚。
“昨夜……”他喉结滚动，艰难地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热的砂砾中磨出来，“你在这里，血流不止，魔气缠身……而我……”
他顿住了，闭上眼，浓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是在抵御某种席卷而来的画面。再睁开时，眼底那片荒芜的废墟之下，隐隐有灼热的岩浆在翻涌。
“而我诵念的经文，凝聚的佛光……无法驱散伤你的魔气，无法止住你流淌的血。”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压抑不住的颤音。
“它们……救不了你。”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信仰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
“当杀戮之念起时，”他看着她，目光像是穿透了她的身体，看到了昨夜那个几乎失控的自己，“当我只想将伤你之人碎尸万段时……它们便如冰雪遇沸汤，自行……消散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苦涩的弧度。
“佛光普度众生，慈悲为怀。”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倦意，“而我那一刻……心中无众生，无慈悲。”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那里面翻滚着太多她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有痛，有悔，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扭曲的释然。
“只有你。”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这不容置疑的事实，烙印在彼此的灵魂上。
“只有你，阿缨。”
他唤了她的名字。不是往日那疏离的、如同称呼任何一个陌生香客般的称谓，而是她尘封在记忆深处、几乎快要遗忘的乳名。从他沙哑的喉间溢出，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周身那强行维持的平静终于彻底崩塌。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形微晃，不得不伸手扶住一旁的门框，才勉强站稳。额际渗出更多冷汗，脸色苍白得吓人。
他就那样倚着门框，深深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场无声的风暴。不再有佛光的阻隔，他所有压抑的、汹涌的、为她而生的妄念与痛楚，都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禅房内，只剩下两人交织的、不均的呼吸声。
那句“只有你”，如同梵钟最后的余响，沉沉地敲在心上，带来无尽的震荡与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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