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只有你，阿缨。”

那三个字，裹挟着沙哑的余烬和某种破釜沉舟的滚烫，砸落在寂静里，也砸在她骤然停滞的心跳上。

阿缨。

这个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铜锁。那些被遗忘在青梅树下的、模糊的、属于遥远童年的片段，争先恐后地涌出——是那个还没被供上莲台、眼神尚且有温度的小沙弥，笨拙地牵着她的手，在落满香樟叶的后山一遍遍练习这个发音。

可此刻，从他口中唤出，却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令人心惊的亲密。

她怔在那里，肩头伤口下的淡金色光晕似乎都随着她紊乱的呼吸明灭不定。看着他倚靠门框、几乎站立不稳的狼狈，看着他苍白脸上毫不掩饰的痛楚与挣扎，一种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他毁了金身，碎了佛光，只因为她。

这个认知，比魔气蚀骨更让她感到灼痛。

“玄明……”她下意识地唤出他的名字，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想说什么，却又哑然。质问？安慰？还是……请罪？哪一种都显得苍白无力。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唇间溢出，玄明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扶着门框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出青白色，像是在借此汲取支撑下去的力量。他没有回应她的呼唤，只是那双沉黯的、翻涌着未歇风暴的眼，一瞬不瞬地锁着她，仿佛她是这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他眼底那片荒芜的废墟之下，岩浆仍在奔涌。昨夜强行压下的一切——杀戮的戾气，金身崩裂的反噬，信仰塌陷的空茫，以及那更为汹涌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妄念——此刻都因她这一声轻唤而再次沸腾。

他看着她因失血而苍白的唇，看着她清澈眼瞳里映出的、自己此刻破碎不堪的倒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毁了修行，断了归路。

若连这唯一的“因”也失去……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抽痛。那支撑着他的、强行维持的平静外壳，终于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像是溺水之人渴望空气。眼底的血色骤然加深，那里面翻涌的不再仅仅是痛楚，更添了一抹近乎偏执的、令人胆寒的暗色。

“我……”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我回不去了，阿缨。”

不是“贫僧”，依旧是“我”。这个称谓，此刻听来，带着血淋淋的决绝。

他扶着门框，一步步，极其缓慢地，向她走回。步伐不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僧袍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在这死寂的禅房里，清晰得令人心慌。

他停在榻边，距离近得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了清冽檀香、血腥气以及……某种冰冷破碎气息的味道。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大部分的光线，将她笼罩在一片带着体温的阴影里。

他低下头，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仿佛要将她的眉眼、她的轮廓，一丝不苟地刻入灵魂最深处，永不磨灭。

“金身已碎，”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更改的判决，又像是在对她，对自己，进行一场最后的审判，“佛光……也散了。”

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那是风暴眼中心，毁灭前最后的死寂。

“自此，”他微微俯身，距离更近，炙热的呼吸几乎要烫伤她的额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只剩下她惊愕的倒影，和他自己燃烧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红尘万丈，业火焚身……”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最终，将那最后半句，带着某种殉道般的惨烈与执拗，烙印般刻入她的耳膜：

“……也只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