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临走前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要听话啊，大城市里规矩多。"我知道他说的规矩不是吃饭要端碗，而是让我学会藏起南方口音、藏起爱写日记的习惯。
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脚下，踩上去发出脆响。B市的初秋比我想象得冷，风里带着一种干巴巴的凉意，不像南方，这时候还能闻到桂花香。我缩了缩脖子，看着教学楼外墙上的爬山虎，叶子已经开始泛黄。
教室门推开时，我听见后排有人吹口哨。已经转来两天了，但是我还是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几个男生在下面小声嘀咕，说的是方言，我听不太懂。
林语晴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我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什么稀有动物。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好快速跑到自己位置上，坐下时长长舒了口气，像是终于找到了能喘气的地方。
午休铃响，其他同学都去小卖部了。我摸出随身带着的旧书，封面都已经卷边了。这是外公教我认字时买的，每一页我都翻过无数遍。翻到中间，看见自己写的批注，字迹工整得像个老学究。突然察觉到有人在看，抬头正好撞上林语晴的目光，她慌忙低下头，但我看见她偷偷把那页的内容抄在了笔记本上。
语文课上老师让我朗读课文，我刚念完第一段，就听见有人笑。我的南方口音让那些句子变得笨拙，像穿错码数的鞋子。笑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我盯着课本边缘，指甲掐进去一道白印。教室突然安静下来，没人看见我眼眶发热，连我自己都骗自己说是因为风吹。
放学后我去了操场，长椅上落着几片枯叶。翻开日记本，钢笔在纸上停了好久，最后写下："我想成为一棵不会被看见的树。"我在'树'字上多描了一笔，墨水洇开了。远处传来脚步声，我抬头，看见一个身影站在跑道边。是个男孩，背着书包，侧脸被夕阳镀了层金边。
他好像也看见了我，但没靠近，只是站在那儿望着。我想起外公说过，植物被连根拔起的时候，如果遇到合适的土壤，还是能活下来的。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抽屉里多了张纸条，折得很整齐。展开是林语晴的字迹："你昨天读的那段，其实挺美的。"我愣了一下，她正低头写作业，假装没看见我的反应。我轻轻把纸条叠好塞进口袋，手指还微微发抖。
午休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为什么总带着那本书？"声音轻得像是怕被人听见。我说那是外公送的，她点点头，没再问下去。后来我发现她的书包里也出现了那本书，封面和我的一样旧。
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我照例一个人坐在看台上。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林语晴抱着篮球走过来："要不要试试投篮？"我没接话，她自顾自把球递给我，"你手挺长的，应该能投进。"
我握着还有余温的篮球，突然想起南方院子里的枇杷树。外公总是说："知意啊，投篮就像摘果子，得找准时机。"我把球扔出去，歪了。林语晴笑出声："比预想的好多了。"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写："今天遇见会笑的刺猬。"
第四天早上我迟到了。地铁站口挤满了人，有个老太太摔倒了。我想去扶，但人群已经围成圈，谁都不敢动。最后是一个穿校服的男生冲进去把她扶起来，背对着我蹲下帮她揉脚踝。他回头喊我去帮忙时，我才发现他是我们班的。
"许知意对吧？"他一边搀扶老太太一边说话，"我是沈星河。"我应了声，他手上沾了灰也不在意。等救护车来了，他拍拍裤子站起来："以后别这么傻站着了。"
那天我到教室的时候，沈星河正和别人打球。阳光从窗外斜进来，给他镀了层毛茸茸的边。林语晴凑过来小声说："听说他爸爸最近生意出了问题，但他一点没变。"
中午他在食堂看见我，直接坐到我对面："你怎么总一个人吃啊？"我低头扒饭，没理他。他掏出一包薯片推过来："尝尝，这个牌子好吃。"
我摇摇头，他叹气："你不说话的样子真像棵死气沉沉的树。"我猛地抬头，他眼睛弯着，像是在笑。我把薯片包又推回去，他却起身走了。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画了棵树，枝桠上开满了星星。
第五天早自习，林语晴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我看了你写的批注，有些想法。"我打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同意也有反对。最后一行写着："我觉得文字不该只是逃避的地方。"
我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直到早读开始。她回头问我："你觉得呢？"我犹豫了一下，在纸上写道："可有时候现实太疼了。"
她看完把纸折好放在我桌上，转身继续背单词。
下午下雨，体育课改在室内。沈星河抱着篮球走进教室："谁和我打乒乓球？"没人应声，他扫视一圈，看见我正在写东西，直接走过来："许知意，来不来？"
我摇头，他一把抽走我的本子："上次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今天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比赛。"我追着他跑出教室，他故意把本子举得高高的，"跳啊，跳起来就能拿到。"
我跳起来抢，他却突然松手。本子掉在地上，雨天的风灌进走廊，把纸页吹得哗啦作响。他蹲下去捡，突然停住："你写的这个故事……"
我冲过去抢，他却把本子抱在怀里："借我看几天。"我瞪着他，他笑嘻嘻地说："放心，不会弄丢的。"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枝桠间挂满了亮晶晶的星星。
第六天早上我去找沈星河要本子，他却说放在书包里了。我问他书包在哪，他指着操场："在更衣室，我打球去了。"我只好跟着去，看他和别人打球。他每次得分都会朝我这边看一眼，像是在炫耀。
中场休息他递给我一瓶水："喝点，你脸色不太好。"我没接，他直接放在地上，"等会儿自己拿。"
我盯着那个瓶子，水珠顺着瓶壁往下淌。林语晴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他对你挺特别的。"我摇头，她说："你知道吗，沈星河从来不让别人碰他的书包。"
更衣室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找本子。阳光从缝隙漏进来，照在角落里的素描本上。翻开第一页，是我坐在操场长椅上的背影。第二页是我在教室里写字的样子，第三页是……
"你在找什么？"沈星河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我攥着素描本转过身，他脸上没了平时的笑容。我举起本子："这就是你每天带的画画本？"
他伸手要抢，我往后退了一步："你为什么不告诉别人你在画画？"他愣住了，我继续说："你画得很好。"
他忽然笑了："你偷看我秘密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害怕？"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可能因为……我也藏着秘密。"
那天傍晚我们在更衣室待了很久，他说起父亲的生意，说起放弃艺考的决定。我说起南方的院子，说起躲在文字里的日子。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临走时他把我的本子还回来："下次写故事，我给你当素材。"
我走出校门，听见他在后面喊："许知意！"
我回头，他挥挥手："明天见。"
我点点头，往家走。路过操场时，看见长椅上坐着林语晴，她也在看落日。我走过去坐下，她递给我一张纸："这是我写的故事。"
我展开看，开头写着："她遇见了会发光的少年。"
第七天早上我照常早到，推开教室门时愣住了。我的课桌抽屉里塞满了梧桐叶，金灿灿的叶子从缝隙里探出来，在晨光里晃动。我伸手抽出一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树也会开花。"
林语晴进来时我正对着那片叶子发呆。她瞥了眼我的抽屉，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到自己座位上。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把课本推过来，书页间夹着几张稿纸，上面是我昨天写的那个故事。
"你漏写了结局。"她压低声音，"那棵想变成树的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沈星河抱着篮球走进教室。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卫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手腕上缠着的绷带。看见我桌上的梧桐叶，他挑了挑眉，但什么都没问。
午休铃响后，我摸出那本旧书，刚翻开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沈星河坐到了我旁边，胳膊搭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
"你每天都看这本书。"他说，"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我没理他，继续翻着书页。他的手指突然停住，指着其中一页："这段是你写的？"
那是我最早写的批注，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写字的小孩。我伸手想去抢，他却把书举得老高："念给我听。"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他忽然笑了："你要是念，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抬头看他，他眼睛亮得像要烧起来："关于那个素描本的事。"
我张了张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你想听哪段？"
他收回手，把书放回桌上："以后再说。"起身时，他书包侧袋露出半截画笔，和我那天在更衣室看到的一模一样。
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我照例往看台走。刚踏上台阶，就听见头顶传来清脆的响声。抬头一看，是沈星河坐在最高处，脚边放着个便当盒。
"上来。"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多带了一份。"
我摇头，转身要走。他忽然扔了个东西下来，正掉在我脚边——是个便当盒，还温热。
"你不吃的话，我就一直这样扔。"他笑嘻嘻地说，"直到你上来为止。"
我站在原地，看着手中的便当盒。远处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混着他的笑声，在风里轻轻摇晃。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今天遇见会发光的少年。"写完才发现，这句话和林语晴昨天给我的纸上写的开头一模一样。
第八天早上我发现梧桐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素描纸。纸上画着一棵树，枝桠间缀满了星星。我抬头望向沈星河的座位，他已经来了，正低头涂写着什么。
林语晴进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眼睛下面泛着青。她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本旧书递还给我："对不起。"
我没接："为什么？"
她攥着书的手指微微发白："我昨晚……我昨晚偷看了你的日记。"
我愣住了。她垂下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想知道你到底在躲什么。"
我看着她眼下的黑影，忽然明白她昨晚肯定没睡好。正要说些什么，沈星河突然从后面探出头："你们两个要不要去操场？"
"现在？"我下意识问。
"对啊。"他眨眨眼，"天气这么好，待在教室里多浪费。"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们去了。阳光很好，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我站在跑道边，看着林语晴和沈星河打球，手里还攥着那张素描纸。
放学后我们三个一起走到地铁站。林语晴要去补习班，我和沈星河还得回学校拿落下的作业本。路过操场时，我看见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是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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