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是被窗台的阳光晒醒的。
宿醉的头痛还没散尽,他挣扎着坐起身,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和蓝花楹的清苦。玻璃瓶里的花瓣落了几片在桌面,像被揉碎的紫蓝色星辰,和他昨夜哭肿的眼睛倒是很相称。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那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界面。沈念的笑脸还在那里,病号服的蓝白条纹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可那双眼睛里的光,却和他记忆里某个瞬间重叠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快步走到储物间。.
储物间积了层薄灰,角落里堆着几个纸箱,是去年秋天整理沈念遗物时剩下的。当时他像被抽走了魂魄,连碰一下她的东西都觉得心口发紧,最后索性一股脑塞进来,再也没打开过。
今天指尖触到纸箱边缘时,他还是顿了顿。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最上面的纸箱贴着“衣物”的标签,字迹是沈念的,娟秀又带点潦草。他掀开盖子,一股混合着樟脑丸和旧时光的味道涌出来,让他瞬间红了眼。
里面大多是她的裙子,碎花的、棉麻的,还有那件他送她的米白色风衣,她总说穿这件像偷穿了大人衣服。他伸手拂过风衣的领口,仿佛还能摸到她颈后温热的皮肤。
箱子底部,压着一双帆布鞋。
米白色的鞋面,鞋边沾着的泥点早就干成了深褐色,鞋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鞋头微微有些变形。是去年那场雨里,被她踩脏了赖给他洗的那双。
林深的手指悬在鞋面上,迟迟不敢碰。
他记得那天他蹲在阳台搓鞋的样子。沈念趴在栏杆上,嘴里叼着颗草莓,含糊不清地说:“林深,你知道吗?我奶奶说,愿意给你洗鞋子的男生,才是真的疼你。”
“那你奶奶没说,洗完鞋子要给多少劳务费?”他故意逗她,手里的泡沫溅到她胳膊上,换来了她一声轻呼。
她跳下来抢他手里的刷子,两个人闹作一团,最后鞋子没洗干净,倒把彼此都溅了一身水。阳光穿过湿漉漉的发梢,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后来这双鞋他到底没洗干净。鞋边的泥渍渗进了布料里,留下淡淡的印子,像块洗不掉的胎记。沈念也不恼,照样天天穿着,说这是“林深牌限量款”。
他把鞋子从箱子里拿出来,轻轻捏了捏鞋帮,布料早就失去了弹性,软塌塌的,像只泄了气的气球。他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她时,她脚上穿的是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干净得没有一点瑕疵。
那时他还奇怪,问她怎么不穿这双“限量款”了。
她当时正低头系鞋带,闻言顿了顿,声音很轻:“旧了,该换了。”
原来不是旧了。
林深把帆布鞋抱在怀里,鞋面上的灰尘蹭到他的衬衫上,他却觉得比任何丝绸都要柔软。他想起她走的前一个月,有次他去她租的房子找她,看到垃圾桶里扔着好几双旧鞋,当时只当她又在换季整理,现在才明白,她是在不动声色地,把所有带着他们回忆的痕迹,一点点清除掉。
多残忍啊。她连让他睹物思人的机会,都想一并剥夺。
“叮铃——”
玄关的门铃突然响了,吓了林深一跳。他把帆布鞋慌忙塞回纸箱,用风衣盖住,胡乱抹了把脸,快步走出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穿快递服的小哥,手里捧着个扁扁的包裹:“请问是林深先生吗?有您的快递,签收一下。”
林深签完字,看着手里的包裹发愣。寄件人地址是市中心医院,寄件人姓名那一栏,写着“陈医生”。
他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有些发颤地撕开包装。
里面是个牛皮纸信封,打开来,掉出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封信。
信是打印的,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冷静:
“林深先生您好,我是沈念的主治医生陈默。沈念女士在住院期间,曾委托我在她离世后,将这张卡转交给您。卡里是她工作以来的所有积蓄,她嘱咐我告诉您,这是她欠您的——那场没看完的电影,那件没来得及一起穿的情侣装,还有……没能陪您走下去的那些日子。
她还说,让您别再找她留下的东西了,别活在回忆里。她希望您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遇到喜欢的人就勇敢一点,就像当初她追你时那样。
最后,她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信纸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便签,是沈念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写得很用力:
“林深,鞋子别洗了,扔了吧。以后找个愿意给你洗鞋子的姑娘,别再找我这样麻烦的了。对不起啊,这次,真的不能等你了。”
林深捏着那张便签,指节泛白。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银行卡的金属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他忽然想起昨夜那家花店。店员打包蓝花楹时说:“这种花花期短,不结实,风一吹就落了,就像……”
就像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储物间里,那双褪色的帆布鞋还躺在风衣下面,鞋边的泥渍在昏暗里模糊成一片。林深站在原地,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好像又听见沈念趴在栏杆上笑他的声音,听见泡沫溅在地上的轻响,听见她说“林深,你看这雨,下得跟老天爷在哭似的”。
可这一次,窗外没有雨。
只有满室的阳光,和他无声落下的,砸在地板上就能碎成八瓣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