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了整夜,天快亮时才歇。我踩着积水往老邮局走,帆布鞋湿透了,每一步都带起细碎的水声。街角的梧桐树泡在水里,根须处浮着层绿苔,像谁铺了块滑腻的毯子。
邮局的木门吱呀作响,柜台后坐着的老张头正用布擦邮票,见我进来,抬头笑了笑:“今儿倒早,是来取那批旧信的?”
“嗯,您说上周整理出来的那箱。”我把湿漉漉的伞靠在墙角,水珠顺着伞骨滴在红砖地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的圆。
老张头转身进了后屋,踩着木楼梯噔噔响,过了会儿抱出个落满灰尘的木箱,箱盖用红漆写着“待领”两个字,漆皮卷着边,露出底下的木纹。“都是十年前没人领的,地址模糊得看不清,堆在仓库快发霉了。”他蹲下身开锁,黄铜锁芯转了三圈才弹开,“你要这些做什么?”
“帮社区整理档案。”我含糊应着,伸手去掀箱盖,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旧信纸气息的风扑过来,带着雨天特有的潮意。箱子里码着厚厚一摞信封,牛皮纸的、牛皮纸的,边角都卷了毛边,有些还洇着褐色的水痕,像被雨泡过的泪痕。
指尖划过最上面的信封,地址栏写着“东区槐树巷3号”,字迹娟秀,却被水渍晕得发蓝。邮票是旧版的向日葵,边角贴着片干枯的三叶草,压得平平整整的,想来寄信人粘邮票时,特意把这草叶夹在了里面。
“这地址早拆了。”老张头凑过来看,“槐树巷十年前就拓成马路了,住那儿的李家婶子,后来搬去城南了。”
我把信封放进随身的帆布包,指尖触到信封里硬硬的东西,像是枚硬币。“张叔,这些信我先抱回去,能联系上地址主人的,就试着送一趟。”
“拿去吧拿去吧,占地方。”老张头挥挥手,又低头擦他的邮票,放大镜后的眼睛眯成条缝,“对了,里面有封寄给‘尾班车司机’的,没写地址,你看着办。”
帆布包沉甸甸的,走出邮局时,太阳正从云缝里挤出来,照在积水里,碎成一片金箔。我沿着路边走,踢着水洼里的光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自行车铃声,回头见是社区的王婶,车筐里装着篮新摘的豆角。
“丫头,帮我捎两封信不?”王婶跳下车,从车座后摸出两个信封,“给西区那对老夫妻的,他们家信箱总被雨堵着。”
接过信封时,指尖触到王婶手背上的老年斑,像落在皮肤上的褐色雨点。她的手套沾着泥,是刚从菜地里回来的样子——这双种了一辈子菜的手,去年还在社区晚会上,给我们包过最香的荠菜饺子。
“谢啦丫头。”王婶蹬着车走了,车铃叮铃铃响过街角,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我低头看那两封信,邮票是新的,印着片绿油油的稻田,和箱子里那些旧邮票比,鲜亮得像假的。
走到西区时,积水已经退了些,露出青石板路上的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老夫妻家的院门虚掩着,木栅栏上爬着紫扁豆藤,花瓣被雨打落了一地,沾在湿泥里像块块碎紫水晶。
“谁呀?”屋里传来张奶奶的声音,带着点沙哑。
“社区的,送封信。”我推开院门,看见张爷爷正蹲在廊下修收音机,零件摆了一地,像撒了把银色的星星。
“是王婶寄的吧?她总惦记着我们家那只老母鸡。”张奶奶端着个瓷碗出来,碗里盛着切好的西瓜,红瓤上还挂着水珠,“快进来坐,刚切的,解解渴。”
屋里的八仙桌上摆着个旧相框,里面是年轻时的张爷爷和张奶奶,站在老火车站前,他穿着中山装,她梳着两条麻花辫,背后的火车头冒着白汽。“这照片有五十年了吧?”我指着相框问。
“可不是嘛,”张爷爷放下螺丝刀,直起腰捶了捶背,“那时他在火车站当扳道工,我在邮局卖邮票,就靠这尾班车来回跑着见面。”
“那时候的302路,司机是个圆脸姑娘,总给我留最后一排座位。”张奶奶笑着往我碗里添西瓜,“有次下大雨,车在半路抛锚,她愣是陪我们在车里等了俩钟头,还给每个人泡了杯姜茶。”
我心里一动,从帆布包里翻出那封没写地址的信,信封上只写着“致302路尾班车司机”,邮票是褪色的蓝花,盖着十年前的邮戳。“张爷爷,您认识这位司机吗?”
张爷爷接过信,指尖在信封上摩挲了很久,忽然叹了口气:“这字……像小苏的。”
“小苏?”
“就是那个圆脸姑娘,”张奶奶的声音低了些,“十年前那场雨,她开的末班车掉沟里了,人没出来。”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她总说,等攒够钱,就去学修收音机,跟老张做个伴。”
张爷爷把信凑近窗户,对着光看了看:“里面好像夹着东西。”他小心地拆开信封,掉出来的是枚银色的哨子,还有张折叠的信纸。
信纸薄得像蝉翼,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蓝,却依旧能看清:“今天又遇见那个总坐最后一排的老两口,爷爷的收音机又坏了,说等修好了,要给我唱《东方红》呢。雨太大了,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转得像疯了似的,前面的路有点看不清了……”
写到这儿,字迹突然歪扭起来,最后几个字拖得很长,像道被水冲开的墨痕。
张爷爷捏着信纸的手在抖,他把哨子凑到嘴边吹了吹,哨声尖锐得像划破雨幕的哭腔。“这是她的哨子,”他声音发颤,“她说过,遇到危险就吹三声,会有人来帮忙的。”
窗外的太阳又躲进云里,雨点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打在扁豆藤上,沙沙作响。我忽然想起老张头的话——那箱旧信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再见。
离开老夫妻家时,张奶奶塞给我一把晒干的艾草,说能去潮气。我把那封信放回帆布包,指尖触到里面的硬币,是早上从邮局那封信里摸出来的,五角的旧硬币,边缘都磨圆了,背面的国徽却依旧清晰。
走到巷口,看见302路公交车缓缓驶来,车身上的广告换了新的,印着明亮的旅游景点。司机是个年轻小伙,穿着干净的制服,正笑着对上车的老人说“慢点”。
车开走时,我看见车窗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帆布包上沾着的青苔痕迹,像片小小的森林。雨又大了些,我把艾草别在包上,踩着积水往回走,每一步都踩碎一片雨光——那些沉在水底的故事,或许就该让它们躺在青苔里,和这雨季一起,慢慢变旧。
路过社区公告栏时,看见新贴的通知,说下周要清理老邮局的仓库,征集志愿者帮忙整理旧物。我掏出笔,在通知下方的报名表上写下名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雨声,像谁在轻轻翻着本厚厚的旧书。
帆布包里的信在颠簸,那枚五角硬币隔着布面硌着我的腰,像颗被雨水泡软的心,却带着点固执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