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十月十三日清晨，南京的雾比上海更浓。军用飞机降落在明故宫机场时，萧清瑜隔着舷窗看到熟悉的紫金山轮廓，被灰白色的雾霭裹着，像一幅褪了色的古画。影佐祯昭站在她身边，墨绿色制服的下摆被机场的冷风吹得微微晃动，他抬手帮她紧了紧驼色大衣的领口，指尖触到她脖颈时，她还是习惯性地僵了一下。
“南京比上海冷，别冻着。”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可萧清瑜只觉得那温柔像裹着棉花的冰锥，扎得人心里发寒。她想起昨夜在上海别墅，趁影佐祯昭去书房的间隙，她悄悄拆开了那名军统探子的左袖口——夹层里藏着一张叠得极小的油纸，上面用密写药水写着几行字，她用随身携带的白醋涂抹后，才看清是“清乡计划苏州段布防图”和一个地址：南京朱雀路17号，福记杂货铺。
“走吧，车已经在外面等了。”影佐祯昭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传过来，却暖不透她心里的冰凉。
轿车驶离机场，沿着中山东路向西行驶。路边的法国梧桐叶子已经落尽，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偶尔能看到穿着日军制服的士兵在街头巡逻，枪托在石板路上敲出沉闷的声响。萧清瑜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眼眶微微发热——三年前她离开南京时，这条路上还能看到挑着担子的小贩，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可现在，只剩下一片死寂。
“前面就是萧家老宅了。”司机的声音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萧清瑜抬眼望去，只见巷子口站着两个穿着便衣的男人，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是影佐祯昭安排的暗哨。老宅的朱漆大门依旧，只是门环上积了一层薄灰，门楣上那块“文魁”匾额，边角已经有些磨损，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宅子的沧桑。
推开大门，庭院里的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树叶落得精光，只剩下粗壮的枝干。一个穿着青色棉袄的老妇人从正屋里走出来，看到萧清瑜，眼睛立刻红了：“小姐，您可回来了！”是家里的老管家张妈，从萧清瑜小时候起就在萧家做事，父亲被软禁后，一直是她在照顾。
“张妈，我父亲怎么样了？”萧清瑜快步走过去，抓住张妈的手，声音里带着急切。
张妈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前天晚上突然咳血，送医后医生说是肺痨，现在还在里屋躺着呢，一直念叨着您的名字。”她说着，眼神瞟了一眼影佐祯昭，带着几分畏惧。
影佐祯昭走到庭院中央，抬头看着老槐树，语气平淡：“张妈，这几天辛苦你了，医药费我已经让人送去医院了，你放心。”他的话听起来是安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萧清瑜跟着张妈走进里屋，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父亲萧明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原本乌黑的头发也添了不少白发，看到萧清瑜，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有了光，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清瑜……你回来了……”
“爸！”萧清瑜扑到床边，握住父亲的手，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您怎么会病得这么重？他们有没有为难您？”
萧明远摇了摇头，咳嗽了几声，压低声音说：“我没事，是他们故意让我‘生病’，想把你骗回来……你别担心，我好得很。”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萧清瑜心里一震，原来父亲的病是假的，是影佐祯昭设下的圈套。
就在这时，影佐祯昭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药碗：“岳父，该吃药了。”他将药碗递到萧明远面前，眼神里带着审视。
萧明远接过药碗，看了萧清瑜一眼，然后仰头将药喝了下去。萧清瑜注意到，父亲喝药时，手指在碗底轻轻敲了三下，又在桌沿上敲了两下——这是他们父女俩小时候约定的暗语，三下代表“危险”，两下代表“等待”。
影佐祯昭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对萧清瑜说：“你陪岳父聊会儿，我去书房打个电话，安排一下后续的治疗。”他说完，走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萧清瑜和萧明远，萧明远立刻抓住女儿的手，急切地说：“清瑜，你快走！影佐祯昭没安好心，他想把你困在南京，断绝你和外界的联系！我听说，他已经查到你和地下党有接触了！”
萧清瑜心里一惊，影佐祯昭已经知道了？那他为什么还没有对自己动手？难道是在试探她？“爸，您别担心，我有办法。”她压低声音，“我手里有他们‘清乡’计划的布防图，需要交给朱雀路17号的福记杂货铺，您知道那个地方吗？”
萧明远点了点头，眼神凝重：“我知道，那是地下党的联络点。可是现在宅子里到处都是暗哨，你根本出不去。这样，今晚我让张妈去给你买些东西，让她帮你把布防图带出去，交给杂货铺的老板，他是自己人。”
萧清瑜犹豫了一下，张妈年纪大了，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可现在除了张妈，没有其他人能帮她。“好，就按您说的办。”她从手包里拿出那枚银打火机，打开外壳，将藏在里面的油纸取出来，递给父亲，“布防图在这里，您让张妈小心点。”
萧明远接过油纸，小心翼翼地藏在枕头底下，然后又咳嗽了几声，提高声音说：“清瑜啊，你这次回来，就多陪我几天，我年纪大了，就想看看你。”他故意说得很大声，是为了让门外的暗哨听到。
萧清瑜配合着说：“好，我不走，一直陪着您。”她知道，现在只能暂时假装顺从，等待机会。
傍晚的时候，张妈按照萧明远的吩咐，准备去街上买东西。临走前，她来到萧清瑜的房间，假装收拾衣物，悄悄从枕头底下拿出油纸，藏在袖口里。萧清瑜看着她，心里很担心，却只能故作镇定地说：“张妈，路上小心点，早点回来。”
张妈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小姐，您放心，我一定把事办好。”她说完，走出了房间，向门口的暗哨出示了影佐祯昭批准的出门条，然后离开了萧家老宅。
萧清瑜站在窗前，看着张妈远去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她不知道张妈能不能顺利把布防图送到福记杂货铺，也不知道影佐祯昭会不会发现异常。
晚饭的时候，影佐祯昭看起来心情很好，不停地给萧清瑜夹菜：“清瑜，尝尝这个南京的盐水鸭，是我让厨房特意做的，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吃吗？”
萧清瑜看着碗里的盐水鸭，想起小时候父亲经常带她去夫子庙吃盐水鸭，那时候的味道，是现在无论如何也尝不到的。她勉强笑了笑：“谢谢将军，味道很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便衣的男人走进来，在影佐祯昭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日语。影佐祯昭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将筷子重重地放在桌上：“什么？让她跑了？”
萧清瑜心里一紧，难道是张妈出事了？她强装镇定地问：“将军，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影佐祯昭看着她，眼神冰冷：“没什么，只是一个下人办事不力，跑了。”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威胁，萧清瑜知道，他说的“下人”就是张妈，张妈一定是被他们发现了。
她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张妈那么大年纪了，他们会对她做什么？“将军，是不是张妈？她年纪大了，可能只是迷路了，您别为难她。”她的声音带着恳求。
影佐祯昭冷笑一声：“迷路？她手里拿着不该拿的东西，可不是迷路那么简单。”他站起身，走到萧清瑜面前，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清瑜，你老实告诉我，你让张妈带出去的，是什么东西？”
萧清瑜的心跳得飞快，她知道，现在不能承认，一旦承认，她和父亲都将性命难保。“将军，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张妈只是去给我买东西，能拿什么不该拿的东西？”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努力保持着镇定。
影佐祯昭盯着她看了很久，眼神里充满了怀疑，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希望你说的是实话，否则，后果你承担不起。”他说完，转身走出了餐厅，留下萧清瑜一个人坐在那里，浑身冰冷。
她知道，张妈一定是被他们抓住了，布防图也可能落入了影佐祯昭的手里。现在该怎么办？她还有机会把情报送出去吗？
夜深了，萧清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张妈临走前坚定的眼神，想起父亲在碗底敲出的暗语，想起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同胞，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信念——她不能放弃，即使张妈出事了，她也要想办法把情报送出去，完成那些牺牲的人没有完成的任务。
就在这时，她听到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敲窗户。她心里一动，悄悄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看到一个黑影在月光下向她比划着什么——是一个梅花的手势，和她那个银打火机上的梅花一模一样！
是地下党的人！萧清瑜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她轻轻推开窗户，压低声音问：“你是谁？”
黑影凑近窗户，低声说：“萧夫人，我是福记杂货铺的伙计，张妈已经把布防图送到了，她没事，只是被我们安排去了安全的地方。影佐祯昭已经开始怀疑您了，组织上让我来接您走，今晚就离开南京。”
萧清瑜又惊又喜，张妈没事！她终于把情报送出去了！“可是我父亲还在宅子里，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萧先生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今晚也会把他转移走，您放心。”伙计说完，从怀里拿出一根绳子，“您顺着绳子爬下来，我们在外面接应您。”
萧清瑜看着绳子，又看了看里屋父亲的房间，心里做出了决定。她快速回到房间，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然后悄悄走到父亲的房间门口，轻轻敲了三下门，又敲了两下——这是告诉父亲，她要走了，让他等待接应。
房间里传来父亲轻轻的回应声，萧清瑜知道，父亲已经明白了。她回到窗边，抓住绳子，慢慢爬了下去。窗外的雾依旧很浓，几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在等着她，正是地下党的人。
“萧夫人，快跟我们走！”一个男人低声说，带着她向巷子口跑去。
就在这时，萧家老宅的灯突然亮了起来，影佐祯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清瑜，你要去哪里？”
萧清瑜回头一看，影佐祯昭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手里拿着一把手枪，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失望。“将军，对不起，我们立场不同，注定不能走到一起。”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坚定。
影佐祯昭看着她，手指扣在扳机上，却迟迟没有开枪。最终，他放下了枪，对着她的背影大喊：“清瑜，我还会找到你的！”
萧清瑜没有回头，跟着地下党的人消失在浓雾中。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是那个被困在朱门深宅里的萧清瑜了，她将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像一只冲破牢笼的麻雀，在黑暗中寻找光明，为这个破碎的国家，为那些逝去的同胞，战斗到底。
前方的路还很长，充满了未知和危险，可萧清瑜的心里却充满了希望。她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不会停下脚步，直到把侵略者赶出中国，直到看到和平的曙光重新照耀在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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