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的那六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也烫在我的心上。
“知夏,对不起。等我。”
三年前,他也是这样说的。在那个我们曾无数次依偎的出租屋里,他接到一个电话,眉头紧锁,临走前,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声音低沉而郑重:“知夏,家里有点急事,我必须回去一趟。对不起,等我回来。”
那一声“等我”,成了我之后一千多个日夜里,唯一的灯塔,也是最终将我焚毁的烈焰。我等了,等来的却是他与其他家族联姻的消息登满财经报纸,等来的是他如同人间蒸发般的沉寂,等来的是我父亲拿着那份所谓的“分手协议”找到我,告诉我沈家开出的条件,以及我不离开就将面临的一切。
而现在,又是一句“等我”。
我该信吗?我还能信吗?
眼泪是滚烫的,但心却比在北城雨夜里浸泡过还要冷。我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桌面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来自过去的、带着血腥味的召唤。可那短短的信息,却像魔咒,在我脑海里疯狂回荡,搅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那一晚,我几乎彻夜未眠。窗外的雨声成了唯一的伴奏,与我的心跳声交织,混乱不堪。闭上眼,就是医院里他苍白的脸,秦曼柔冰冷的眼神,以及电梯门合上前,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的那一幕。那画面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让我在自责、心疼、屈辱和一丝可耻的期盼中反复煎熬。
第二天,我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用厚厚的粉底也遮掩不住的憔悴,出现在了排练厅。我知道我状态糟糕透顶,但我不能不来。这份工作,是我仅存的、能与过去划清界限的依靠,也是我独立生活的根基。
冷白色的灯光依旧,将音乐厅照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没有温度的实验室。我坐在钢琴前,手指触碰琴键,传来的冰凉触感让我微微一颤。琴盖上映出我模糊而疲惫的影子,像一个迷失的孤魂。
排练并不顺利。我的手指僵硬,思绪涣散,简单的乐章也会弹错音符。合作的乐团指挥几次停下,委婉地提醒我注意节奏和情绪。我只能低声道歉,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试图用疼痛来唤醒麻木的感官。
我知道,我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已经被那句“等我”和医院里的种种,彻底击碎了。
就在我再一次在一个过渡段出错,指挥无奈地放下指挥棒,提议休息十分钟时,排练厅的门被推开了。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过去。
沈砚舟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比以往更加肃穆,额头上缠着的白色纱布刺眼无比,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唇色也淡得几乎没有血色。但他站得笔直,神情依旧是那种惯有的、不容置喙的冷峻,仿佛昨天那个在病床上虚弱地喊我别走的人,只是我的幻觉。秦曼柔跟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手臂,被他不动声色地拂开了。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浓雾,有关切,有审视,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更深沉的东西。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
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不算稳,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踏在我的心尖上。乐团成员们自发地让开一条路,窃窃私语声在空旷的大厅里低低回响。
他停在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和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松木香气。
“林小姐,”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沙哑低沉许多,却依旧带着那份上位者的压迫感,“状态不好?”
我垂下眼睫,盯着黑白琴键,不敢看他,生怕多看一眼,就会泄露心底所有的狼狈。“对不起,沈总,我会调整。”
“是因为昨天的事?”他追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步步紧逼的锐利。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他在试探什么?是试探我对他的关心,还是试探我是否因为他而心神不宁?
秦曼柔适时地上前一步,柔声打断:“砚舟,医生让你多休息,你怎么还是来了?林小姐毕竟是专业的演奏家,会调整好自己的,对吧,林小姐?”她看向我,笑容温婉,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
我抿紧嘴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是,秦小姐说得对。沈总身体要紧,这里的工作我会负责。”
沈砚舟没有理会秦曼柔,目光依旧锁着我:“负责?用这种状态负责?”他顿了顿,对指挥和乐团成员们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大家辛苦了。”
众人面面相觑,但没人敢质疑,很快便收拾东西陆续离开。偌大的音乐厅,转眼间只剩下我,他,以及像影子一样守在旁边的秦曼柔。
空气仿佛凝固了,冷白的灯光照在我们三人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却难以逾越的鸿沟。
“现在,没有别人了。”沈砚舟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林知夏,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我害怕什么?我害怕你再次给我希望又将我推入深渊,害怕三年前的一切重演,害怕自己在你面前,永远都是那个可以轻易被舍弃的人。
但这些话,我如何能说出口?
“我没有害怕,”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只是……需要专注。”
“专注?”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忽然抬手,苍白修长的手指拂过琴键,发出一串突兀而不和谐的音符。“你的专注,就是弹得一团糟,然后告诉我你会负责?”
他的指责像鞭子抽在我身上。委屈和愤怒交织着涌上来,几乎要冲破我的理智。
“那么沈总希望我怎么样?”我抬眼直视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在您因为……因为不明原因受伤住院,在您的未婚妻明确表示不欢迎我之后,我还要表现得若无其事,完美无缺地完成工作吗?我只是个普通人,沈总,我会受影响,我会状态不好!”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宣泄情绪。话一出口,我和他都愣住了。
秦曼柔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林小姐,请你注意你的言辞!砚舟受伤是因为……”
“曼柔!”沈砚舟厉声打断她,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他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是风暴来临前的海面。“你先出去。”
“砚舟!”
“出去。”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秦曼柔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充满了警告和怨恨,最终还是跺了跺脚,转身离开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渐行渐远。
现在,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冰冷的灯光,黑色的钢琴,还有我们之间,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过去。
他向前走了一步,靠得更近。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他自身的气息,强势地侵占了我的呼吸。
“告诉我,”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致命的蛊惑,“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我离开后,你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还留下那份可笑的分手协议?”
我的心猛地一缩,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果然知道了,知道我父亲拿去沈家的那份协议。可他不知道的是,那并非出自我本意。
“都过去了,沈总。”我偏过头,避开他灼人的视线,“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对我来说,有!”他语气骤然激动,牵动了额头的伤口,他闷哼一声,脸色又白了几分,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他,却在即将触碰到他手臂的瞬间,硬生生僵在半空,然后狼狈地收回。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眼底闪过一丝极痛,猛地抓住我收回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没有意义?”他盯着我,眼底是猩红的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林知夏,你看着我!告诉我,如果什么都没有意义,为什么你刚才想扶我?为什么看到我受伤,你的手指会抖?为什么听到我说想你,你会哭?”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剥开我层层的伪装,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真相。
“放开我……”我挣扎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视线变得模糊。
“我不放!”他几乎是低吼出来,额角的青筋因用力而凸起,“三年前我放了一次,结果你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
“那你当年为什么不来问我?!”积压了三年的委屈、痛苦和愤怒,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堤坝,我哭着喊了出来,“为什么一走了之,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让我一个人面对一切?为什么等到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才来说想我?!”
我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拉扯间,他西装内袋里,一个硬物掉了出来,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们同时低头。
那是一枚戒指。款式简单,甚至有些老旧,上面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却光芒璀璨的钻石。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也是三年前,在我们最拮据的时候,我偷偷当掉,用来支付他母亲紧急医疗费的那枚戒指。后来我们境况稍好,我回去赎,却被告知早已被人买走。为此,我难过了很久,他却只是抱着我说,以后会给我买更好的。
原来……买走它的人,是他。
他缓缓松开我的手,弯腰,有些吃力地将戒指捡了起来。他凝视着掌心的戒指,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痛楚。
“我为什么没有回来?”他抬起头,看着我,声音沙哑得厉害,“因为在我处理完家事,准备回来找你的前一天,我出了车祸。”
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昏迷了整整一个月。”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醒来后,很多事情都变了。我收到了一份签着你名字的分手协议,以及你早已离开的消息。我动用了一切力量找你,却像石沉大海。直到不久前,才在这份演出合同上,看到你的名字。”
他向前一步,将戒指递到我面前:“这枚戒指,是我醒来后,第一时间派人去赎回来的。我一直带在身边,想着总有一天,要亲手还给你,问你一句,”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为什么……不要我了。”
真相如同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开。
车祸……昏迷……分手协议……
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在承受着分离的痛苦和误解。原来,他并非故意失约,他也曾寻找,也曾被困在迷雾里。
可是,太晚了啊。
三年的时光,早已在我们之间划下了深不见底的沟壑。他有他的秦曼柔,我有我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那些他昏迷期间发生的、来自双方家族的压迫和交易,那些我独自吞咽的苦水,此刻说出来,除了增添更多的纠缠和痛苦,又能改变什么?
我看着那枚在冷白灯光下闪烁着微光的戒指,仿佛看到了我们之间,那短暂却美好的过往,那阴差阳错的三年,以及那注定无法交汇的未来。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没有去接那枚戒指,只是缓缓地、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仿佛用尽了我毕生的力气。
“沈砚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都过去了。”
他眼底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光,因我这句话和后退的这一步,瞬间黯淡下去,碎裂成灰。
“戒指,你留着吧。”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它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们……也回不去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那瞬间变得死寂的眼神,转身,拿起我的琴谱和包,一步一步,朝着音乐厅门口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痛彻心扉。
这一次,他没有再叫住我。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孤独的脚步声,在空旷冰冷的大厅里,一声声,敲打着绝望的节拍。
我知道,在我转身的刹那,有些东西,是真的彻底结束了。那枚戒指,那些年来的解释,那声跨越了三年的“等我”,都如同这冷白色的灯光,虽然明亮,却再也照不暖,你我之间,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
北城的雨,还在下。而我和他,在这刺骨的冷光下,终于走到了故事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