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我没有开灯。
窗外,北城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海,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华丽又混乱。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倒影身后那张空荡的、冰冷的大床。
戒指。
那枚在冷白灯光下闪烁着微光的戒指,像一枚烧红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车祸,昏迷,分手协议。
真相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插进了尘封三年的锁孔。转动时发出的刺耳声响,不是解脱,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凌迟。原来我们都被蒙在鼓里,都是这场误会中的受害者。可是,知道真相后的无力感,比不知道时更加沉重。
心口那片荒芜之地,并没有因为真相的灌溉而焕发生机,反而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更深沉的、混合着剧痛和茫然的漩涡。没有释然,没有解脱,只有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我们错过了最好的时光。在那段最需要彼此支撑、共同面对风雨的岁月里,我们被强行隔开,独自舔舐伤口。如今,伤痕已经结痂,长成了丑陋而坚硬的铠甲。强行撕开,只会是更鲜血淋漓的场面。
他有他的责任,有站在他身边的秦曼柔,有他必须维系的身份和体面。
而我,只剩下这身伤痕累累的躯壳,和一份必须独自走下去的人生。
手机在黑暗中突兀地响起,屏幕亮起,是顾言深的名字。我没有接。此刻,任何来自外界的温暖,都像是一种负担,我无力承受。铃声固执地响了好久,最终归于沉寂。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和我内心一片狼藉的废墟。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排练机器。
我屏蔽了所有外界的信息,不再看手机,不再关注任何与沈砚舟相关的消息。我每天最早一个到排练厅,最晚一个离开。我用高强度的练习来麻痹自己,让巴赫的严谨、肖邦的浪漫、贝多芬的激昂充斥我所有的思维空间,不留一丝缝隙去回想那枚戒指,那双猩红的眼睛,和那句沙哑的“为什么不要我了”。
手指在琴键上飞舞,有时会因为过度练习而微微颤抖、酸痛,指尖甚至磨出了新的茧。但我享受这种纯粹的、生理上的疲惫。它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还在努力地抓住些什么,至少还能控制这八十八个琴键,即使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指挥和乐团成员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那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和冰冷的气场,让他们默契地减少了与我的交流,只是配合着,将一首首曲子打磨得日趋完美。偶尔,我能感受到他们投来的、带着怜悯与好奇的目光,但我选择视而不见。我不需要同情,我需要的是麻木。
沈砚舟没有再出现。秦曼柔也没有。
他们像是突然从我的世界里蒸发了一样。这很好,这正是我想要的。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就这样相忘于江湖,是对彼此最好的结局。
直到演出前三天,我收到了演出主办方,也就是沈氏集团文化项目部发来的正式晚宴邀请函。为了预祝演出成功,沈氏将在演出前夜举办一场盛大的慈善晚宴,所有参演人员均需出席。
看着那张烫金的、设计精美的邀请函,我第一反应是拒绝。但邀请函下面附注的条款明确写着,这是合同的一部分,重要演出人员无故缺席,将视为违约。
我捏着邀请函,指尖冰凉。命运又一次把我推到了必须面对他的境地。我甚至能想象到,这或许就是他的授意,用合同绑架我,逼我现身于他主导的舞台。
晚宴设在沈氏集团旗下最豪华的酒店宴会厅。
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香槟、香水与高级食材的混合气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个人都戴着精致的社会面具,言笑晏晏。这是一场属于北城上流社会的盛宴,华丽,喧嚣,却透着骨子里的疏离。我像一个误入异世界的旅人,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及膝礼裙,款式保守,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这身打扮在这种场合显得有些过于素净,甚至寒酸。但我需要这层“保护色”,我需要用这身黑色来祭奠我死去的爱情,以及武装我脆弱的灵魂。
我端着一杯香槟,站在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紧靠着冰冷的廊柱,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着,既害怕看见他,又隐隐期待着什么。这种矛盾的心理让我倍感煎熬。
很快,我看到了他。
沈砚舟站在宴会厅的中央,被一群商界名流和政要簇拥着。他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深黑色西装,身姿挺拔,额头的纱布已经拆掉,留下了一道浅粉色的新疤,非但没有折损他的英俊,反而增添了几分冷硬的戾气和故事感。他手里端着酒杯,与人谈笑风生,神情恢复了以往的从容与矜贵,仿佛几天前那个在音乐厅里失态、近乎崩溃的男人,只是我的另一场幻觉。只有偶尔掠过人群时,那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才让我感觉到,他或许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而秦曼柔,一如既往地陪伴在他身侧。她今天穿了一身香槟色的露肩长裙,妆容精致,笑容得体,挽着沈砚舟手臂的姿态自然而亲昵,像一朵依偎在参天大树旁的凌霄花。她偶尔侧头与他低语,姿态娴雅,目光扫过全场时,带着一种女主人才有的审视与从容。他们站在一起,是如此登对,仿佛天生就该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是这场盛宴当之无愧的王与后。
我的心,像是被细密的针扎过,泛起一阵绵长而尖锐的痛楚。指甲不知不觉嵌进了掌心,带来一丝刺痛,才让我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这就是现实。赤裸而残酷。
无论过去有多少误会和无奈,现在,站在他身边,与他共享荣耀与目光的人,是秦曼柔,不是我林知夏。我之于他,不过是过去式,是这场光鲜盛宴里,一个不该存在的、灰暗的注脚。
我收回目光,将杯中微凉的香槟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却浇不灭心底的灼烧感。
“林小姐,一个人在这里?”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我转头,是顾言深。他今天也穿了一身正式的西装,温文尔雅,在这浮华的环境中,像一股清流。
“顾医生。”我勉强笑了笑,嘴角有些僵硬,“你也来了。”
“嗯,受朋友邀请。”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这几天给你打电话都没接,很担心你。你……还好吗?”他的目光落在我紧握酒杯、指节发白的手上。
“我很好。”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回答,声音干巴巴的,缺乏说服力,“只是在专心准备演出。”
顾言深沉默了一下,没有戳破我这拙劣的谎言。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落在我心上:“那就好。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他的包容和理解,此刻像一面镜子,照出我的狼狈和言不由衷。
他的关心像一股暖流,试图融化我周身的冰层,却让我感到更加无所适从。我无法回应他的温暖,我的心已经是一片冻土,任何暖意靠近,只会让表面的冰层融化,露出下面更不堪的泥泞。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主灯暗了下来,只留下舞台上的聚光灯。主持人上台,用热情洋溢的声音宣布慈善拍卖环节开始。
我松了口气,将注意力转向舞台。拍卖的物品多是些珠宝、古董、名家字画,竞价声此起彼伏,气氛热烈。我意兴阑珊地看着,那些动辄数十万、数百万的数字,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我只希望这场晚宴能快点结束,让我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直到礼仪小姐端上一件拍品。
当那件物品被展示在聚光灯下时,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一枚戒指。
款式简单,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钻石。
正是那枚……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沈砚舟曾想要还给我的那枚戒指!
它被放在一个深蓝色的丝绒首饰盒里,在强光下,钻石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像一只嘲讽的眼睛,隔着人群,静静地注视着我,瞬间将我拉回几天前那个冰冷空旷的音乐厅。
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宴会厅:“接下来这件拍品,由沈砚舟先生个人捐赠。这是一枚颇具纪念意义的铂金钻戒,设计简约经典。起拍价,五十万元。拍卖所得将全部捐献给山区音乐教育基金。”
沈砚舟捐赠的?
他要把这枚戒指……公开拍卖掉?
我猛地看向沈砚舟的方向。他依旧站在人群中央,侧脸在光影下半明半暗,神情淡漠,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动着酒杯,仿佛台上正在拍卖的,只是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普通物品,甚至没有朝我的方向看一眼。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撕扯,痛得几乎让我弯下腰去。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这是什么意思?用这种方式,来彻底斩断我们之间最后的联系吗?用这场公开的、盛大的仪式,来宣告“林知夏”的过去,如同这件拍品一样,可以被明码标价,然后被任何人买走,彻底从他的人生中清除?他甚至选择了“山区音乐教育”这个与我职业相关的慈善项目,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刻骨的讽刺?
屈辱,悲伤,还有一种被彻底否定的绝望,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我的手脚冰凉,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只能借助冰冷的廊柱来支撑自己几乎软倒的身体。
“五十五万!”
“六十万!”
“七十万!”
竞价声开始响起。这枚承载着我太多记忆和痛苦的戒指,此刻成了富豪们彰显财力和善心的工具。每一个报价,都像是一记耳光,扇在我的脸上。
我死死地盯着那枚戒指,视线开始模糊,周围喧嚣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水膜,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一百万。”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出自顾言深。他举起号牌,看向我,眼神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保护欲。
他一出声,周围安静了一瞬。显然,这个价格对于这枚戒指本身的价值来说,已经偏高。许多好奇的目光投向了我们这个角落。
“一百二十万。”
另一个低沉、冷静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不带丝毫感情,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湖面,激起千层浪。
是沈砚舟。
他举起了手中的号牌,目光甚至没有看向舞台,而是平视着前方,仿佛只是随口报出一个数字,姿态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全场哗然!捐赠者自己参与竞拍自己的捐赠品?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惊愕、不解和探究。
秦曼柔挽着他的手僵硬了一下,脸上得体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她侧过头,低声在他耳边急切地说了句什么,他却恍若未闻,下颌线绷紧,显示着他的不容置喙。
顾言深微微蹙眉,再次举牌,声音清晰:“一百五十万。”
“两百万。”沈砚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冰冷压力,直接将价格大幅拉升。
价格被迅速抬高,两个男人,为了那枚小小的戒指,在这公开的场合,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却充满硝烟的战争。所有人都看出了其中的不寻常,目光在我们三人之间逡巡,窃窃私语声像蚊蝇一样嗡嗡响起,我甚至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词汇,“三角恋”、“争风吃醋”、“沈总的前任”……
我感到无比的难堪和愤怒。我像是一件被争夺的物品,被放在聚光灯下,接受所有人的审视、猜测和评判。我的过去,我的感情,都成了供人消遣的谈资。而这一切,都是拜沈砚舟所赐!
“三百万。”顾言深再次开口,他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显然对沈砚舟这种咄咄逼人的姿态感到不悦。
沈砚舟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第一次,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像寒潭,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有怒,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伤害后的报复快感?
他看着我,薄唇轻启,清晰地、一字一顿地报出下一个价格,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宴会厅:
“五百万。”
这个价格,像一颗炸弹,在宴会厅里引爆。所有人都惊呆了,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为一枚看似普通的戒指出价五百万,这已经超出了慈善的范畴,更像是一种疯狂的、不计代价的宣告。
顾言深举着号牌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他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无奈、歉意,还有一丝更深的心疼。他只是一个医生,无法,也没有立场,在这样的场合,与沈砚舟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财富较量。他输了,不是输在决心,而是输在资源。
“五百万一次!五百万两次!五百万三次!成交!”拍卖槌重重落下,一锤定音。
“恭喜沈砚舟先生!”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充满了疑惑和探究,更多的是看戏般的兴奋。
沈砚舟面无表情地接受了祝贺,然后,在所有人聚焦的目光下,他拿着那个重新装好戒指的丝绒盒子,一步步,坚定地,朝我走了过来。
聚光灯仿佛跟随着他,将他和我的这个角落,照得亮如白昼,无所遁形。我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靠近,像等待最终的审判。
他停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几乎挡住了我所有的光线。他低头看着我,眼神像是要将我吞噬,里面翻滚着太多我无法承受的情绪。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打开了首饰盒,将那枚价值五百万、承载着我们无数回忆与痛苦的戒指,递到了我的面前。
“物归原主。”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宴会厅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或者,林小姐更希望它被顾医生拍走?”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淬了冰的讽刺和挑衅,像一把无形的刀,精准地刺向我和顾言深。
那一刻,我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凉。羞辱感像岩浆一样灼烧着我的每一寸皮肤。我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却冷漠如雕塑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抹毫不掩饰的、近乎残忍的掌控欲和报复性的快意。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羞辱我,羞辱顾言深,也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哪怕是他“不要”的、或者说他决意要毁掉的东西,也轮不到别人来觊觎。他用五百万,买断了过去,也买来了这场对我的公开处刑。
我看着他,看着那枚在聚光灯下闪烁着刺眼、几乎要灼伤我眼睛光芒的戒指,忽然笑了。笑容苍白,空洞,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决绝,仿佛在瞬间,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彻底碎裂,然后又重组成了更坚硬的形态。
我没有去接那个盒子,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在上面过多停留。
我只是微微抬起下巴,努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尊严,迎上他冰冷的目光,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稳定,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的嘲弄:
“沈总误会了。”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面上。
“这枚戒指,既然已经被您拍下,就是您的所有物。与我,再无瓜葛。”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瞬间变得更加冷硬的脸色,以及旁边秦曼柔那混合着嫉妒和胜利的眼神,缓缓地,一字一句地,掷地有声:
“就像我们之间,也早就结束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瞬间僵硬的脸色和眼底骤然掀起的风暴,不再理会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和那些震惊、好奇、怜悯、幸灾乐祸的目光。我转向身旁脸色难看、紧握双拳的顾言深,递给他一个抱歉而又带着恳求的眼神,轻声道:“顾医生,抱歉,我有点不舒服,先失陪了。”
然后,我提起裙摆,不再回头,挺直那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背,一步一步,坚定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朝着宴会厅那两扇沉重的大门走去。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异常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首离场的挽歌。
身后,是死寂。
以及那场因为我而掀起惊涛骇浪,最终又因我决绝离去而骤然散场的、荒唐的盛宴。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散了。
那枚戒指,那五百万,他那迟来的、偏执的占有欲和报复,我这身狼狈却强撑的骄傲与尊严……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场华丽而冰冷的盛宴中,彻底燃烧,化为灰烬。
走出宴会厅,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比来时更大更急。冰冷的雨点毫无遮挡地打在脸上、身上,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衣裙,和眼角终于控制不住滑落的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盛宴散场,灯火阑珊。
而我和他的故事,也终于在这场盛大而荒唐的、由他亲手导演的闹剧中,落下了鲜血淋漓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