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花月夜华灯初上的喧嚣被隔绝在重重叠叠的帷幕之后。
回廊深处,光线昏暗,只有廊下几盏蒙尘的琉璃风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空气里漂浮着尘埃、水汽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陈旧脂粉香。
姜时絮穿着一身粗糙的灰褐色布衣,袖口和裤腿都沾满了深色的水渍和污痕。
她双膝跪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身前放着一只半旧的木桶,桶里的水已变得浑浊。
她正用一块同样粗糙的抹布,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擦拭着光可鉴人的地面。
每一次推擦,都伴随着布料摩擦石面的“刺啦”声,在寂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汗水顺着她苍白的额角滑落,将几缕散落的碎发濡湿,紧紧贴在脸颊和颈侧,勾勒出疲惫的线条。
明意穿着一身相对整洁的侍女衣裙,在不远处佯装擦拭廊柱。她看着姜时絮近乎自虐般的用力,终是看不下去了。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附近无人,才像只灵巧的猫儿般,悄无声息地挪到姜时絮身边,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心疼。
明意阿絮,歇会儿吧。
她指了指被姜时絮擦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地面。
明意再擦下去,这青石地都要被你磨薄一层光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柔软的素色帕子,悄悄塞到姜时絮沾满脏污的手中。
明意浮月坊主眼睛毒得很,瞧见你这般卖力,非但不会心疼,怕又要寻机念叨你了。
姜时絮擦拭的动作顿住。掌心里那方柔软干净的帕子,与她粗糙磨红、甚至隐隐开裂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掌心因过度用力摩擦而传来的火辣辣的刺痛。
她默默攥紧了帕子,没有立刻去擦汗,只是疲惫地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姜时絮没事。早点做完,省得夜里还要被拎过来补工。
她试图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却只牵动了嘴角的苦涩。
明意看着她强撑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按捺不住八卦的心,凑得更近些,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声音压得更低。
明意哎,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才去无归海一天,就被……被那位纪仙君给‘完璧归赵’了?
她用了个委婉的词,但语气里的探究藏不住。
“纪伯宰”三个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姜时絮眼前瞬间闪过那张俊美却冷漠、带着嘲讽笑意的脸,还有颈侧那个清晰可辨的牙印。
一股混杂着屈辱、挫败和不甘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回答。
姜时絮他!嫌弃我不解风情!不识抬举!扫了他的兴致!就把我像丢垃圾一样丢出来了!
“噗嗤——”一声,明意实在没忍住,捂着嘴低低地笑出声来,肩膀一耸一耸,憋得辛苦。
明意不,不解风情?
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不容易才喘匀气。
明意阿絮,你……你就跟他待了一天一夜,就得出这么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结论?
她上下打量着姜时絮此刻狼狈又咬牙切齿的模样,实在无法将这形象与“风情”二字联系起来,只觉得荒谬又好笑。
姜时絮被她笑得又羞又恼,狠狠剜了她一眼,仿佛要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抹布上,手下用力,那块可怜的抹布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更加刺耳的“刺啦”声,像是某种无言的控诉。
姜时絮不然呢?!
她没好气的低吼。
姜时絮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身边环肥燕瘦,莺莺燕燕围着转,哪个不是千娇百媚、能歌善舞?缺我一个粗手笨脚、只会擦地的废物?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姜时絮嫌弃我不解风情,不会巧笑倩兮,不是再正常不过了?
就在这时,一阵香风带着凌厉的寒意袭来!
浮月聊什么呢?!
浮月坊主的声音在回廊里响起。她不知何时出现在廊口,一身繁复的锦缎衣裙,手里捏着一根新折的、带着尖刺的荆条,眼神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姜时絮身上。
她嫌恶地扫了一眼姜时絮的粗布衣裳和地上的水桶,扬起手,那荆条带着破风声,“啪”地一下,毫不留情地抽在姜时絮单薄的肩背上!
姜时絮痛得一缩,倒吸一口冷气,背上火辣辣地疼,布料下肯定留下了一道红痕。
浮月灵力这么差 ,别人 biu 一下打扫完了, 你们俩擦了半天! 还有胆得罪纪仙君,坏我花月夜的招牌!真不知当初怎么就心软把你这个废物招了进来!
就在浮月的怒火即将再次倾泻而下时,一个带着微醺酒意、慵懒娇媚的声音插了进来。
章台哎呀~~~浮月坊主——
章台如同一阵香风般飘了过来,身姿摇曳,脸上果然如描述般“飞着微醺的浅粉”,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
她直接伸出藕臂,一把抱住了浮月的胳膊,整个人几乎要挂在她身上,声音甜得发腻。
章台因为你心软嘛—— 你最好 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脸颊蹭着浮月的肩膀。
浮月被她这一抱一蹭,脸上的冰霜肉眼可见地融化了几分,声音也软了下去,带着点无奈。
浮月行了行了,别晃了。赫公子人呢?已经走了?
章台立刻撅起红唇,带着点撒娇的委屈。
章台还说呢!都怪这地!
她跺了跺脚,指向姜时絮她们刚擦过的地方。
章台擦得那么滑,赫公子今天走路一脚高一脚低的,都打滑好几回啦!特别不开心,害得我为了哄他,嗓子都唱哑了,多唱了好几支曲儿呢!
她揉着自己的喉咙,泫然欲泣。
章台你一点也不心疼我……
浮月一听,立刻紧张起来。
浮月这怎么会?
章台那你还让她们在这里擦地?弄得这么滑,万一再摔着哪位贵客可怎么好?
章台趁机撒娇。
浮月行了不用擦了。
章台得意地朝姜时絮和明意那边瞟了一眼,随即亲昵地揽着浮月的胳膊,半推着她朝灯火通明的内厅走去。
隐约还能听到章台贴在浮月耳边说了句什么,逗得浮月“咯咯”笑起来,还亲昵地伸手捏了捏章台粉嫩的脸颊。
明意趁着浮月转身的空档,飞快地冲章台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抬起拳头,对着章台的方向,虚空用力捶了两下胸口,表达“干得漂亮”的暗号,再伸出大拇指,无声地比了个大大的赞。
恰好章台回头想看看她们是否听话地停了手,正好瞥见明意的小动作。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也悄悄抬手,不动声色地对着明意,同样虚空捶了两下胸口,作为回应。两人默契十足。
姜时絮看着她们这无声却充满默契的互动,又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紧绷的情绪也因这小小的插曲而略微放松。
被荆条抽打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浮月和章台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明意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把手中的抹布往桶里一扔,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靠着廊柱,长长舒了一口气,小声抱怨。
明意累死我了……
她缓了口气,忽然又来了精神,神秘兮兮地凑近姜时絮,眼睛亮得像偷到油的小老鼠,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
明意阿絮,我可是让二十七去帮你‘钓鱼’了哦……
姜时絮正活动着酸痛的腰背和磨破的手掌,闻言一愣,手里刚捡起来的抹布又掉回地上,溅起几点水花沾湿了衣摆。
姜时絮钓鱼?
她疑惑地看向明意。
姜时絮钓什么鱼?这花月夜哪来的鱼给你钓?
明意冲她挤眉弄眼,得意地低笑。
明意还能是什么鱼?自然是纪伯宰那条‘千年大鲶鱼’啊!
她做了个滑溜的手势。
明意我让二十七悄悄散播消息,就说你被纪仙君送回花月夜了。你猜怎么着?那个什么含风君沐齐柏,一听说纪仙君身边空了,肯定火急火燎又要往无归海塞人!到时候莺莺燕燕轮番上阵,够那位纪仙君喝一壶的!头疼死他!
她说着,仿佛已经看到了纪伯宰焦头烂额的样子,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
姜时絮看着眼前这个笑颜如花、眼神狡黠的姑娘。
她的眉眼、她的神采飞扬,渐渐与七年前那个躲在柱子后面、哭得眼睛红肿却还倔强地维护她的小女孩身影重叠。
真是……长大了啊……
姜时絮心中百感交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心头的郁结。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掌心带着劳作后的粗糙和温热,轻轻放在了明意的头顶,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带着宠溺和欣慰,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姜时絮做的好。
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和感慨。
这熟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触碰,这几乎一模一样的力道和语气……明意整个人猛地一僵,心跳仿佛漏跳了一拍!她愕然抬头,望向姜时絮。
眼前这张沾着灰尘汗水的脸,在这一刻,竟与她记忆中那个温柔又强大的兄长“明玉”的模糊面容奇异地重合了!连眼神里的那份包容和赞许都如此相似!
明意干、干嘛呢!
明意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般,飞快地抬手拍开了姜时絮放在自己头上的手,脸颊微微泛红,带着点被当成小孩的羞恼,嗔怪道。
明意把我当小孩哄啊?
可嘴上虽这么说,她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眼里的笑意和明亮的光彩几乎要溢出来,怎么藏也藏不住。
姜时絮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明意发丝柔软温热的触感。
看着眼前姑娘明媚鲜活、带着点小骄傲的模样,心头那点因纪伯宰而产生的挫败和烦躁,竟奇迹般地渐渐消散了。
她望着明意生动的侧脸,思绪不由得飘远。
七年前,那个总是怯生生跟在自己身后、却又在关键时刻攥着小拳头替她辩驳的小小身影,与眼前这个已经能独当一面、甚至懂得暗中相助的少女,慢慢重叠在一起。
姜时絮多谢了。
她收回手,轻声说道。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柔和释然。
明意谢什么呀。
明意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脸上依旧带着灿烂的笑,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姜时絮刚想再说些什么,活动的手腕和腰背却忽然一僵!
她的耳朵极其敏锐地捕捉到,隔壁被厚重帷幔隔开的雅间里,传来两个刻意压低的、属于男子的交谈声。其中一个声音带着一丝焦虑和难以置信,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明献太子刚在青云大会败给极星渊的纪伯宰,就算真的叛逃失踪,又怎会……怎会逃到花月夜这种地方来?这……这说不通啊……”
“明献”二字如同惊雷炸响!
姜时絮感受到身旁的明意身体骤然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连呼吸都瞬间屏住了!她甚至能感觉到明意身上散发出的、极力压抑却仍旧泄露的震惊和本能杀意!
姜时絮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她的手无声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搭在了明意骤然绷紧的肩膀上。指尖微微用力,传递着一个清晰而坚定的信号:稍安勿躁,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