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油布包裹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林砚掌心刺痛。蝶彩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句带着哭腔的恳求在耳边回荡。空地中央,阿蘅的低吟声越来越高亢,古老的手印在他胸前结成一个复杂而光晕流转的图案,他周身的气息正在发生某种根本性的转变,从濒临崩溃的虚弱,转向一种引而不发、却更为危险的献祭前的宁静。
不能再犹豫了!
林砚猛地攥紧油布包裹,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连滚爬爬地冲回吊脚楼。他无视了苏雨和陈远惊愕担忧的呼喊,一头扎进他们狭小的房间,反手将门栓死死插上。
“林砚!你怎么了?外面……”苏雨拍打着门板,声音带着哭腔。
“别进来!等我!”林砚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胸腔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需要时间,需要立刻弄清楚手里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窗外,阿蘅的吟诵声穿透木板缝隙,如同远古的祭祀歌谣,带着令人心慌的韵律。每一秒的流逝,都意味着阿蘅向那条绝路更近一步。
林砚颤抖着手,迫不及待地扯开油布。里面果然是一个扁平的、用某种深色硬木雕刻而成的盒子,没有任何锁扣,只有盒盖上刻着一个极其简约的、与祭坛碎石和兽皮册子上风格类似的符文,中心同样是一个血滴状的凹痕。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掀开盒盖。
没有预想中的光芒或异响。盒内铺着柔软的深色绒布,上面静静躺着一本比竹屋那本兽皮册子更薄、也更显破旧的手札。手札的材质并非兽皮,而是一种泛黄、脆弱的厚纸,边缘卷曲,显然被反复翻阅过。旁边,还躺着一支同样老旧、笔尖却保养得极好的羽毛笔,笔杆上沾染着早已干涸发黑的墨渍。
林砚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手札。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字迹让他心头一震——这字迹苍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急切,与竹屋兽皮册上那些冷静乃至绝望的记录截然不同。这是寨老的笔迹!
“后世观此札者,须知此乃搏命之思,悖逆之言,或为曙光,或为深渊,慎之!慎之!”
开篇的警告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扑面而来。林砚心脏狂跳,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手札的前半部分,寨老详细记录了他对历代“净血”仪式的深入研究与质疑。他明确指出,所有失败的根源,或许在于对古老契约的“误读”!
“契约所言‘灵血’,非泛指血肉,实指蕴含生命本源之‘精粹’!历代守门人皆以为需以全身血液浇灌,以命相抵,此大谬也!此非沟通,实为自毁,焉能成功?”
“山灵非嗜血恶神,乃此地万物生机汇聚之灵性。其‘愤怒’,实为平衡打破后,死寂与污秽侵蚀其本源所致之‘痛苦’与‘排斥’。强行以血污之躯、绝望之魂献祭,犹如以油泼火,或可短暂压制,然污秽更深,反噬更烈,终至不可挽回!”
看到这里,林砚只觉得豁然开朗,仿佛一道强光驱散了长久以来的迷雾!寨老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甚至更加深刻、系统!这不是献祭,而是治疗!需要的是纯净的“药引”,而非肮脏的“祭品”!
他强压下激动,飞快地向后翻阅。手札的中段,寨老开始提出他构想的“新仪轨”。他不再强调复杂的阵图和咒文,而是将核心放在了守门人的“意志”与“精血”的运用上。
“当以心头精血三滴为引,以其内蕴含最纯净之生命本源与契约印记,化为‘钥匙’,而非‘贡品’。”
“守门人之意志,须如利剑,如清泉,深入山灵核心,非对抗,非乞求,而为‘疏导’与‘净化’。需有绝大毅力,引导那狂暴痛苦之灵性,归于平和……”
看到这里,林砚的心猛地一沉。因为寨老在此处笔迹变得极其紊乱,旁边有大片涂抹的痕迹,还有点点疑似干涸血渍的暗斑。
“然……难!难!难!山灵之痛,犹如附骨之疽,直侵神魂……守门人孤身深入,如怒海操舟,顷刻便有神魂迷失、被其同化吞噬之危……此路,仍是独木桥,九死一生……”
独木桥,九死一生……林砚的心沉到了谷底。寨老构想出了方向,却卡在了最关键的执行层面。独自一人,几乎不可能在那狂暴的灵性海洋中保持清醒并完成疏导。
难道还是不行吗?
就在绝望再次涌上心头时,林砚的目光落在了手札最后几页,一些看似随笔记录、与核心仪轨无关的零散笔记上。其中一段关于“蛊术本源”的论述,吸引了他的注意。
“吾族蛊术,初非控虫驭毒,实为以自身微薄灵念,沟通山林微小生灵,借其力,感其息,互为依存……此乃最古老之‘共鸣’……”
共鸣……沟通微小生灵……借其力……
这几个词如同火花,瞬间点燃了林砚脑海中另一个念头!他猛地想起自己体内那个属于阿蘅的“标记”!那个标记的本质,不就是阿蘅力量的一部分,与他自身本源紧密相连吗?它既是一种束缚,但在某种程度上,是否也可以成为一种……桥梁?
一个疯狂、大胆,甚至可以说是亵渎的构想,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如果,守门人阿蘅作为主导,以其心头精血和强大意志深入山灵核心进行疏导。而同时,有一个与他力量“共鸣”的人,通过类似“标记”这样的链接,不作为主导,而是作为“锚点”和“放大器”呢?
这个“锚点”不需要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他甚至可以是脆弱的。但他的存在,他清晰的、坚定的、不同于守门人那沉重绝望的意志,可以在守门人于灵界中迷失时,为他提供一个回归的坐标!可以像一面镜子,反射并放大守门人“净化”与“疏导”的意念!
这不再是守门人孤独的献祭,而是一种奇特的“双人舞”!一人主内,深入险境;一人主外,稳固后方!
这个想法让林砚浑身战栗。它超出了寨老的研究,甚至可能超出了所有前人的想象。它充满了不确定性,风险可能比独自进行仪式更大——一旦“锚点”崩溃,主导者将彻底迷失。
但,这是目前唯一能看到一丝光亮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窗外阿蘅的吟诵声陡然拔高,达到了一个顶峰,随后戛然而止。一股异常强大而悲凉的气息,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甚至穿透了墙壁,让房间内的林砚都感到一阵心悸。
仪式的前置准备,完成了!阿蘅,马上就要开始了!
林砚猛地站起身,将寨老的手札紧紧揣入怀中。他拉开门栓,对上苏雨和陈远惊恐而茫然的目光。
“待在这里,无论如何不要出来!”他没有时间解释,只留下这一句,便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他必须阻止阿蘅!必须把这个疯狂的计划告诉他!
空地上,阿蘅已经改变了姿态。他不再结印,而是静静地站立着,双手自然垂落。他闭着双眼,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所有的血色都已褪去。周身那危险而宁静的气息愈发浓重,他像是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准备进行那最终的一跃。
淡绿色的瘴气在他周围翻滚,却奇异地不敢过于靠近,仿佛在畏惧着什么。
寨民们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命运裁决的时刻。
林砚冲下楼梯,不顾一切地朝着阿蘅奔去。
“阿蘅!等等!”
他的呼喊声在死寂的空地上显得格外突兀。
阿蘅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黑眸,此刻深邃如同古井,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看透一切的、冰冷的平静。他看向奔跑过来的林砚,目光漠然,如同在看一个无关的陌生人。
“不要做傻事!”林砚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气喘吁吁,举起怀中那本手札,“寨老的研究!他找到了可能!不需要你送死!我们可以……”
“够了。”
阿蘅开口,打断了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空洞感。
“林砚,你的游戏,该结束了。”
他抬起手,不是结印,而是对着林砚,轻轻一挥。
一股无形的、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如同墙壁般推来。林砚只觉得一股大力撞在胸口,闷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几步之外的地上,怀中的手札也脱手飞出,落在泥地里。
“这是我的宿命。”阿蘅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责怪,只有一片荒芜的决绝,“与你无关。”
说完,他不再看林砚,重新闭上了眼睛。他的指尖,一缕殷红的、蕴含着奇异光晕的血珠,正缓缓沁出。
他就要逼出心头精血,开始那孤独的、注定失败的最终仪式!
林砚趴在地上,胸口剧痛,眼睁睁看着阿蘅指尖那抹刺目的红,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
不……不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原本盘旋在阿蘅周围、不敢靠近的淡绿色瘴气,像是受到了那即将出现的精血的刺激,猛地狂暴起来!它们不再畏惧,而是化作无数道扭曲的、如同触手般的绿色能量流,发出尖锐的嘶鸣,从四面八方,朝着中心闭目待死的阿蘅,疯狂扑噬而去!
仪式尚未开始,反噬已提前降临!
阿蘅猛地睁开眼,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措手不及的惊愕!他下意识地想要调动力量抵御,但他为了准备仪式,几乎已将所有的力量内敛压缩,此刻仓促间,竟难以瞬间爆发!
眼看那无数瘴气触手就要将他吞噬!
“阿蘅——!”
林砚目眦欲裂,几乎是凭着本能,他脑海中闪过寨老手札中关于“共鸣”的论述,闪过自己那个“锚点”的构想!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
他放弃了所有防御,放弃了所有杂念,将全部的精神、意志、乃至灵魂的力量,都集中起来,不是去对抗那些瘴气,而是不顾一切地,撞向自己手腕内侧那个属于阿蘅的“标记”!同时,他脑海中疯狂地观想、传递着一个念头——
回来!阿蘅!看着我!
这一次,没有剧痛,没有冲突。
那“标记”在他孤注一掷的、纯粹到极致的意念冲击下,仿佛冰层融化,瞬间变得灼热无比!一道微弱的、却清晰无比的、属于林砚的意志之光,顺着那无形的链接,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烽火,猛地照亮了阿蘅那片正被狂暴瘴气能量淹没的感知!
阿蘅浑身剧震!
在那一片混乱、痛苦、充满死寂的绿色狂潮中,他清晰地“看”到了!看到了一道微弱却坚韧的、不同于周遭一切污秽的光!那光来自林砚,带着一种笨拙的、不顾一切的焦急和……守护的意念!
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在意料之外的链接和干扰,让阿蘅内敛的力量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紊乱,却也像一根针,刺破了他那准备赴死的、封闭的心境。
就是这一刹那的干扰和空隙!
阿蘅眼中厉色一闪,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那内敛的、准备用于仪式最后阶段的力量,如同被提前引燃的炸药,轰然爆发!
轰!
一股强大的、带着凛冽寒意的气浪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那些扑近的瘴气触手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壁垒,发出凄厉的嘶鸣,瞬间被震散、消融了大半!
然而,这仓促的、不受控制的力量爆发,也让阿蘅受到了强烈的反噬。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的鲜血更多,脸色瞬间灰败下去,身体摇晃了一下,用尽全部力气才勉强站稳。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趴在地上、同样因精神透支而脸色惨白的林砚,眼神极其复杂。震惊,恼怒,以及一丝……无法理解的、劫后余生般的悸动。
空地上一片死寂。
瘴气暂时被逼退,但并未消散,依旧在不远处翻滚凝聚。
所有的寨民都惊呆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林砚艰难地抬起头,对上阿蘅的目光。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胸口的伤,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落在泥地里的那本寨老手札。
“看……看看它……求你……别一个人……去死……”
他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阿蘅沉默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本沾满泥污的手札。良久,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着林砚,走了过来。
那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