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荆棘之上,带着耗尽气力的虚浮,却又异常沉重。他走过的地方,连翻滚的瘴气都似乎凝滞了片刻,为他分开一条短暂的通路。所有寨民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混杂着未散的恐惧、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的惶惑——他们的守门人,似乎偏离了那条既定的、悲壮而熟悉的献祭之路。
林砚趴在地上,胸口的闷痛和精神的极度透支让他视线模糊,但他死死咬着牙,目光紧紧追随着阿蘅的身影,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最终停在了那本掉落泥泞的手札前。
阿蘅没有立刻去捡。他垂眸看着那本泛黄、脆弱、承载着寨老最后疯狂与希望的手札,眼神如同深潭,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和依旧苍白的脸色,显示着他刚才仓促爆发力量所承受的反噬并未平息。
周围的瘴气在短暂的退却后,又开始蠢蠢欲动,发出低沉的、仿佛被激怒的呜咽声,淡绿色的雾气重新缓缓合拢,将两人包围在这片空地的中心。夜色浓稠,只有远处零星的火把和天空中偶尔从云缝中透出的惨淡月光,勾勒出这诡异而紧张的画面。
终于,阿蘅弯下腰,动作有些僵硬地,用那只没有沾染血迹的手,拾起了那本手札。他没有理会封皮的泥污,就那样站着,借着微弱的光线,翻开了第一页。
林砚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不知道阿蘅会作何反应,是嗤之以鼻,是暴怒,还是……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秒都无比漫长。阿蘅翻阅的速度并不快,他的目光扫过寨老那潦草而激动的字迹,扫过那些关于“误读”、“精粹”、“疏导”的惊世骇俗之论,扫过那些涂抹的血渍和最后关于“神魂迷失”的绝望警告。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林砚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那股冰冷死寂的气息,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坚冰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虽未破裂,却终究荡开了一圈涟漪。
当翻到关于“共鸣”与“锚点”那部分零散笔记时,阿蘅的指尖微微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抬起,第一次真正地、深入地看向林砚,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一遍。
林砚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尽管虚弱,眼神却清澈而坚定。他不需要多言,他所有的想法和决心,都已经通过刚才那不顾一切的链接,传递了过去。
阿蘅合上了手札,发出轻微的“啪”声。他沉默着,抬头望向四周翻滚的、充满恶意的瘴气,又看向远处那些影影绰绰、充满期盼与恐惧的寨民身影。
“你可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力量透支后的虚弱,却有一种冰冷的重量,“若依此而行,失败,我魂飞魄散,你……亦将心神俱损,轻则痴傻,重则当场毙命。”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夸张,只是在陈述一个基于他认知的、最可能发生的残酷事实。寨老构想了方向,却低估了执行的恐怖。将一个毫无力量的普通人牵扯进与山灵本源的直接对抗中,无异于将一只羔羊投入风暴中心。
林砚挣扎着,用胳膊支撑起上半身,他感觉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浑身的疼痛,但他还是努力挺直了脊背。
“我知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这被瘴气包裹的空地上回荡,“但我更知道,看着你去死,我做不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惶惑的寨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激愤。
“而且,这不该只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他们……”他指向那些模糊的人影,“他们依赖你,逼迫你,却从未想过和你一起承担!这不对!如果注定要冒险,为什么不能是两个人,甚至更多人一起?”
这番话如同巨石投入死水,不仅阿蘅愣住了,连远处隐约能听到只言片语的寨民中也产生了一阵细微的骚动。长久以来,“守门人独自承担一切”几乎是寨子里铁一般的认知,此刻却被一个外来者如此直白地挑战。
阿蘅看着林砚,看着这个浑身泥污、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年。他想起林砚闯入寨子以来的种种——不安分,好奇心重,屡次挑战他的底线,却又在关键时刻,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执着和……勇气。
或许,蝶彩说得对。他,真的是一个变数。
一个可能带来毁灭,也可能带来一线生机的,巨大的变数。
阿蘅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仿佛将胸腔里积压的某些沉重的东西也一并吐了出来。他再次低头,看着手中的手札,眼神剧烈地挣扎着。
遵循古法,进行那场已知的、悲壮的、或许能暂时平息灾厄的死亡献祭?还是相信这本充满不确定性的手札,相信这个外来者疯狂的构想,踏上一条完全未知的、可能死得更快也可能真正解决问题的……荆棘歧路?
这是一个关乎生死,更关乎信念的抉择。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是之前那位领头逼迫阿蘅的长老,他在两个青年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上前几步,指着林砚,用苗语对着阿蘅激动地喊着什么。虽然听不懂,但那语气中的指责、反对和恐慌显而易见。他无法接受一个外来者插手寨子最核心的禁忌,更无法接受守门人偏离那“神圣”的献祭之路。
其他寨民中也响起了窃窃私语,不安的情绪在蔓延。
阿蘅没有理会那长老的呼喊,他甚至没有回头。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林砚身上,以及手中那本手札上。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来自传统,来自族人,来自这肆虐的灾厄,也来自他对自身命运的认知。
林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阿蘅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将直接影响所有人的命运。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后,阿蘅抬起了头。他无视了身后长老的叫嚷,无视了周围寨民的骚动,他的目光越过林砚,投向那本手札,又似乎穿透了手札,投向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冰冷的决断。
“好。”
仅仅一个字,却让林砚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几乎瘫软在地。
“但,”阿蘅的话锋随即一转,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林砚,“既入此局,便需听我号令。时机、方法,皆由我定。你若有一丝迟疑,一丝退缩,我立刻中止,后果……自负。”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主导者对接下来的“锚点”提出的绝对要求。
林砚没有丝毫犹豫,重重点头:“好!”
阿蘅不再多言,他弯腰,将手札塞回林砚手中。“记熟它,尤其是关于‘意志’的部分。你只有……”他抬眼看了看天色和周围愈发浓郁的瘴气,“最多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林砚心头一紧。但他知道,这已经是阿蘅能争取到的极限时间。瘴疠不会等他们。
“我需要准备一些东西。”阿蘅说完,转身,不再看那些骚动的寨民,径直朝着吊脚楼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领头长老见状,还想上前阻拦,却被阿蘅一个冰冷的眼神定在原地。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压抑和疲惫,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令人心悸的疯狂。
长老张了张嘴,最终没能发出声音,颓然地垂下了手。
阿蘅的身影消失在吊脚楼的阴影里。
林砚紧紧攥着手札,挣扎着站起身。他无视了周围那些复杂难辨的目光,也无视了苏雨和陈远在窗口焦急的呼喊。他找到一个相对干净、背风的角落,靠着墙壁坐下,迫不及待地再次翻开了手札。
这一次,他看的不是那些惊世骇俗的理论,而是寨老关于“意志凝聚”、“心神守一”的具体法门,以及那些零散的、关于如何在精神层面充当“镜子”和“回音壁”的模糊描述。
他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将决定一切。他不仅要理解这些玄奥的内容,更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尝试掌握它们。
夜色更深,瘴气如潮。希望与毁灭,在这条刚刚选定的荆棘歧路上,等待着最终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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