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在生死边缘显得如此短暂，又如此漫长。
林砚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寨老的手札摊开在膝头。他强迫自己忽略胸口残余的闷痛，忽略远处瘴气低沉的呜咽，忽略周遭那些或怀疑或恐惧的目光，将全部心神沉入那些潦草而激动的字句里。
“意志非蛮力，乃心念纯粹之光……”
“想象自身如古井，波澜不惊，倒映万物……”
“锚点之责，非争锋，乃维系，如风中烛火，虽微不灭……”
这些描述玄之又玄，与他所学的任何知识都截然不同。他只能凭借本能去理解，去揣摩。他尝试着放空思绪，摒弃杂念，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内心深处那一点不甘和守护的念头上，努力让它变得清晰、坚韧。
过程并不顺利。纷乱的思绪，外界的干扰，身体的疼痛，不断将他从那种试图凝聚的状态中拉扯出来。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脸色因精神的高度集中而愈发苍白。
期间，苏雨和陈远偷偷送来水和布条，被他无声地挥手赶走。他不能分心，一刻也不能。
吊脚楼内，阿蘅也在进行着自己的准备。他需要调整状态，将体内因仓促爆发而紊乱的力量重新梳理，更需要将自己的精神意志磨砺到最巅峰，以应对即将到来的、与山灵本源的直接对话。这远比准备一场单纯的献祭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空地上的瘴气似乎察觉到某种变化，变得更加躁动不安，淡绿色的雾气翻涌着，试探着向中心收缩。寨民们在长老的低声呵斥下，退到了更远的地方，空出更大一片区域，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安与期待。
就在一个时辰即将耗尽，林砚感觉自己精神快要绷断的刹那——
吊脚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阿蘅走了出来。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藏青色苗服，湿漉漉的黑发披在肩头，显然刚刚进行过某种净仪。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虚弱的灰败感减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锐利。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深处却仿佛有冰川在流动。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空地中央，那片瘴气最为浓郁、地脉能量也最为紊乱的区域。
他停下脚步，目光终于转向角落里的林砚。
无需言语，林砚深吸一口气，撑着发麻的双腿，艰难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阿蘅。他的脚步有些虚浮，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坚定。
两人在翻滚的淡绿色雾气中相对而立，近得能看清彼此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记住，”阿蘅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守住你的心神。无论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只需记住一点——你是‘锚点’，是我的归途。”
林砚重重点头，将那句“你是我的归途”牢牢刻在心里。
阿蘅不再多言，他缓缓抬起双手，开始结印。这一次的手印，与之前准备献祭时截然不同，更加繁复，更加古老，带着一种沟通与引导的意味。他口中吟诵的也不再是苍凉的祭文，而是一种悠远平和的调子，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呼唤。
随着他的吟诵和结印，周遭的瘴气仿佛受到了刺激，剧烈地翻腾起来，发出尖锐的嘶鸣，无数道绿色的能量流如同毒蛇般朝着两人噬咬而来！
但这一次，阿蘅没有强行对抗。他周身散发出一种柔和而坚韧的光芒，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将他和林砚笼罩其中。绿色的能量流撞击在光晕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却无法寸进，反而被那光芒一点点消融、净化。
林砚站在光晕中心，按照手札的指引，竭力放空自己，将所有的意念集中，观想着自己如同一块磐石，一座灯塔。他能感觉到外界能量的狂暴冲击，能感觉到阿蘅维持这光晕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但他死死守住灵台的一点清明，不断在心中重复着那个念头——守住，引导，成为归途。
阿蘅的吟诵声陡然拔高，他双手结印的速度快得只剩残影！猛地，他咬破舌尖，一口殷红的、蕴含着奇异光华的鲜血喷出，并非洒向大地，而是悬浮在他胸前，凝聚成三颗晶莹剔透、如同红宝石般的血珠——心头精血！
与此同时，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闪耀着微光，闪电般点向林砚的眉心！
林砚浑身剧震，却没有抵抗。一股冰冷而庞大的洪流，顺着阿蘅的指尖，轰然涌入他的意识！那不是阿蘅的意识本身，而是一条通道，一个链接！通过这个链接，他“看”到的景象彻底变了！
他不再身处那片被瘴气笼罩的空地，而是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混乱不堪的奇异世界！这里是山灵意识的显化！他看到无数扭曲的、代表着痛苦与死寂的暗流在奔腾咆哮；看到原本代表生机与灵性的璀璨光点被污秽缠绕，黯淡无光；听到无数混乱的、充满负面情绪的嘶吼与哀鸣，冲击着他的感官！
而阿蘅的意识，如同一叶扁舟，又像是一道锐利的冰蓝色流光，已经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那片狂暴的海洋深处！他正在以自身意志和那三滴精血为引，强行梳理、引导、净化那些混乱的能量！
林砚瞬间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他不再是旁观者，他必须成为那叶扁舟的“缆绳”，成为那道流光的“回音壁”！他集中全部意志，不是去干预阿蘅的行动，而是将自己那份“净化”与“守护”的纯粹念头，通过眉心的链接，源源不断地、清晰地传递过去！同时，他牢牢锁定阿蘅那冰蓝色流光的位置，将自己的存在感化为最坚定的坐标，为他在那无边混乱中指引方向！
这个过程极其艰难。山灵意识的狂暴远超想象，那些负面情绪如同实质的刀剑，不断切割着他的精神。他感到头痛欲裂，灵魂仿佛都在颤抖，好几次都差点被那混乱的洪流冲散意识。
但他死死咬着牙，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阿蘅的话——“你是我的归途”。他不能倒下！他一旦倒下，迷失在其中的阿蘅就真的回不来了！
空地上，围观的寨民们看不到那意识层面的凶险交锋，他们只看到阿蘅和林砚被一团柔和的光晕笼罩，周围的瘴气疯狂冲击却无法靠近。阿蘅闭目凝立，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嘴角不断有鲜血渗出。而林砚同样双目紧闭，眉头紧锁，脸上毫无血色，身体摇摇欲坠，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苏雨紧紧抓着陈远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陈远也屏住了呼吸，满脸担忧。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山灵意识深处，一股尤其庞大、污秽的暗流，似乎被阿蘅的净化行为彻底激怒，如同潜伏的巨兽般猛然苏醒，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朝着阿蘅那冰蓝色的意识流光吞噬而去！
外界，阿蘅身体猛地一晃，喷出一大口鲜血，笼罩两人的光晕瞬间黯淡，变得明灭不定！周围的瘴气发出兴奋的尖啸，趁机猛扑上来！
林砚也感受到了那股毁灭性的冲击，通过链接传递过来的恐怖压力几乎将他的意识碾碎！他看到阿蘅那冰蓝色的流光在污秽的巨浪中剧烈闪烁，仿佛随时会熄灭！
“不——！”林砚在内心发出无声的呐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脑海中闪过寨老手札上最后那些关于“共鸣”的模糊描述，闪过自己体内那个属于阿蘅的“标记”！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决定！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充当“锚点”和“回音壁”，他主动地，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量，连同那份守护的执念，孤注一掷地，反向灌注进那个与阿蘅紧密相连的“标记”之中！他要的不是控制，不是干扰，而是最彻底的——“共鸣”与“支持”！
嗡——！
林砚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在这一刻被点燃！一股灼热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通过那“标记”，不顾一切地涌向阿蘅！
意识深处，那即将被污秽巨浪吞没的冰蓝色流光，骤然得到了这股纯粹而炽热的支援，光芒瞬间暴涨！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它不仅稳住了溃散的势头，反而变得更加凝实、更加锐利，如同破开混沌的冰晶长剑，悍然迎向了那污秽的巨浪！
轰！！！
一场无声的爆炸在两个意识紧密连接的层面轰然爆发！
外界，笼罩两人的光晕猛地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如同一个小型的太阳！那些扑上来的瘴气触手在这光芒下发出凄厉的惨叫，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溃散、蒸发！
阿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又一口鲜血喷出，但他摇晃的身体却奇迹般地站稳了。
林砚则感觉眼前一黑，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软软地向下倒去。
然而，在他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清晰地“看”到，意识深处那污秽的巨浪被冰蓝色的流光彻底击穿、净化！无数被缠绕的生机光点挣脱了束缚，重新焕发出柔和而喜悦的光芒！整个混乱的世界，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归于平静、和谐……
他感觉到，一只冰冷而稳定的手，在他倒地之前，牢牢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同时，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他从未听过的、如释重负般情绪的意念，顺着那即将断裂的链接，传入他即将沉寂的意识——
“我们……成功了。”
空地上，璀璨的光芒渐渐散去。
淡绿色的、令人作呕的瘴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夜空中，乌云散开，清澈的月光和璀璨的星河洒落下来，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形之战的土地。
空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新，带着雨后的草木芬芳。远处，原本萎蔫的草木，似乎也重新焕发出了一丝生机。
所有的寨民都呆呆地看着空地中央。
那里，阿蘅依旧站立着，他扶着彻底昏迷过去的林砚，脸色苍白如雪，气息微弱，但那挺直的脊梁，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低头看着怀中少年安宁却毫无血色的脸，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抬起头，望向那些依旧茫然的族人，望向远处担忧的苏雨和陈远，望向这片在月光下重归宁静的山林。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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