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晨昏总裹着层薄寒,连风过檐角铜铃的声,都带着几分清冽。紫衣尊者的紫宸殿常年垂着厚重的紫纱帐,帐内案头常摆着一面古铜方镜,镜面打磨得锃亮,却极少映出主人的模样——大多时候,镜中是那抹在铜雀台各处穿梭的白影,是他的义弟,白衣尊者徐暮云。
暮云初入铜雀时才满十六,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攥着剑鞘的手都有些发紧。那日紫衣坐在主位上,指尖捻着枚玉棋子,目光落在他泛白的指节上,淡淡开口:“往后便留在本尊身边,先跟着张颌学剑。”话落,便有内侍捧来一套新制的白衣,衣料是极难得的雪缎,摸上去柔得像云。暮云捧着衣服退下时,没看见紫衣对着铜镜,将他略显局促的模样,悄悄收进了镜面深处。
头回跟着张颌练剑,暮云便闹了笑话。他自幼怕疼,钝头剑刚劈在木人上,震得虎口发麻,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张颌是个严苛的性子,见他这般,沉了脸斥道:“练剑哪有怕疼的道理?再哭,便罚你扎一个时辰马步。”暮云咬着唇把眼泪憋回去,可练到日头偏西时,眼尾的红还是没褪干净。
当晚紫衣召张颌议事,刚落座便搁下茶盏:“练兵是要练出本事,不是要练哭人。”张颌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急声道:“首尊,白衣尊者若总这般娇气,将来如何担事?”紫衣抬眸,目光落在殿外那棵老槐树上,那里正有个白影蹲在树下,偷偷给受伤的小麻雀包扎伤口。他收回目光,指尖敲了敲桌面:“他的性子,得慢慢磨。明日起,换套轻点的剑,别再用玄铁的。”
张颌虽不解,却还是照做了。第二日暮云拿到新剑,只觉轻了不少,练起来也少了几分吃力。练到中途歇脚时,石凳上竟摆着个暖炉,炉身还裹着层绒布,摸上去暖烘烘的。他转头望了望四周,没见着旁人,只当是哪个好心的内侍放的,却不知紫宸殿的高台上,紫衣正站在那里,看着他捧着暖炉呵气的模样,指尖的玉棋子转得慢了些。
日子过得快,转眼暮云便要执行第一次单独任务——刺探尧汉的粮道。出发前一晚,紫衣召他到殿中,递过一枚玉佩:“这是避雷符,带在身上。”暮云接过,玉佩触手温凉,上面刻着繁复的纹路。他刚要道谢,便见紫衣转身从架上取了把剑,剑柄缠着熟悉的冰蚕丝:“你那把剑太脆,这把‘寒川’,比之前的结实。”
可真到了西境密林,意外还是发生了。暮云刚探清粮道的位置,便被三名飞羽剑客围住。对方招式狠辣,他虽握着“寒川”,却因实战经验不足,渐渐落了下风。剑穗上的玉珠被对方的剑锋扫到,“啪”地一声碎在地上,他心口一紧,招式便慢了半拍,肩头瞬间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渗出来,染红了白衣。
彼时紫宸殿内,紫衣正对着古铜方镜,镜中赫然是暮云被围困的画面。他指尖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帐外的暗卫察觉到动静,刚要进来请命,便听见帐内传来低沉的声音:“去西侧密道,放一支青色信号箭,别让他发现。”暗卫领命退下,紫衣的目光重新落回镜中,看着暮云咬着牙挥剑的模样,喉间微微滚动,随手端过案头的药碗——那是青衣为他调理旧伤的汤药,此刻却觉得苦得入心。
镜中的暮云果然看见了信号箭,眼神一亮,虚晃一招便朝着西侧跑去。待他跃出包围圈,紫衣才松了口气,将药碗递还给内侍,指尖却仍有些发颤。他对着铜镜沉默片刻,抬手在镜面上轻轻一点,那帧“白衣突围”的画面,便像被刻进了镜中,与之前那些“练剑落泪”“喂雀疗伤”的画面叠在一起,成了他独有的收藏。
暮云回铜雀时,肩头的伤已经简单包扎过,却仍有些狼狈。他捧着密报进殿,刚要跪下请罪,便被紫衣扶住。“伤得重不重?”紫衣的目光落在他的肩头,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暮云摇摇头:“不碍事,多谢义兄的信号箭,不然我怕是……”
“什么信号箭?”紫衣打断他,神色恢复了往常的淡漠,“许是巡防的暗卫碰巧路过。”他说着,从案下取出一个锦盒递过去,“你剑穗碎了,新编了一个,试试合不合手。”暮云打开锦盒,里面是用冰蚕丝编的剑穗,末端坠着枚小小的白玉佩,正是出发前紫衣给他的那枚避雷符。他攥着剑穗,鼻尖忽然有些发酸,抬头望向紫衣,却见对方已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天色,像是在思索什么,可耳尖却悄悄红了。
风波未平,暗流又起。黄衣尊者素来与暮云不睦,见紫衣对其偏爱,心中积怨渐深,竟暗中设下陷阱。那日暮云奉命潜入尧汉都城探查布防,刚摸到城防司附近,便被早已埋伏好的飞羽兵包围。他拼死抵抗,却发现对方竟对他的招式了如指掌,最终力竭被擒,关进了尧汉天牢最深处的囚室。
囚室阴冷潮湿,铁链锁着他的手腕,磨得皮肉生疼。暮云靠在墙角,望着狭小的窗户外的天空,心里竟没多少怕,只想着若是义兄知道了,会不会生气。而此刻的铜雀台,紫宸殿内已是一片低气压。紫衣盯着铜镜,镜中是暮云蜷缩在囚室里的模样,白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手腕上的血痕刺得他眼睛发疼。
“查,是谁走漏了消息。”紫衣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前所未有的寒意。暗卫不敢耽搁,半日便查得水落石出,将黄衣暗中勾结尧汉细作、设计陷害暮云的证据摆在了紫衣面前。
彼时黄衣还在殿外装模作样地请命,要带兵去救暮云,刚踏入殿门,便被紫衣的眼神钉在原地。“黄衣,你可知罪?”紫衣坐在主位上,指尖捏着那份证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黄衣心头一慌,却仍强装镇定:“首尊何出此言?属下一心为铜雀,怎会……”
“还敢狡辩?”紫衣猛地将证据掷在他面前,纸张散落一地,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黄衣脸色瞬间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首尊饶命!属下只是一时糊涂,见白衣总受偏爱,才……”
“他是本尊的义弟,轮得到你置喙?”紫衣站起身,玄色衣袍扫过案上的茶杯,瓷器碎裂的声音在殿内格外刺耳。他一步步走到黄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的杀意几乎要将人吞噬:“本尊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
话音落,紫衣抬手,一股凌厉的气劲直逼黄衣心口。黄衣惨叫一声,口吐鲜血,踉跄着倒在地上。“废除黄衣尊者之位,打入地牢,终生不得出。”紫衣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殿内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暗卫上前押走黄衣时,他还在挣扎着哭喊,却只换来紫衣一个冰冷的眼神,再不敢多言。
处置完黄衣,紫衣立刻召来赤衣与青衣:“备兵,三日之内,我要亲自去尧汉天牢,接暮云回来。”青衣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忍不住道:“首尊,你的旧伤还未痊愈,亲自去太危险了。”紫衣却摇头,目光望向尧汉的方向,语气坚定:“他在里面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便是踏平尧汉都城,本尊也要把他带回来。”
那三日,紫衣几乎未曾合眼,一边部署兵力,一边对着铜镜看着囚室里的暮云。见他不肯吃牢饭,便让暗卫混进天牢,悄悄递进去他爱吃的桂花糕;见他夜里冻得发抖,便让人送去一件裹着暖炉的披风。而囚室里的暮云,握着那件带着熟悉暖意的披风,心里忽然安定下来——他知道,义兄一定会来接他的。
三日后,铜雀大军压境,紫衣亲自带队,直闯尧汉天牢。他一路杀到最深处,当看到那抹蜷缩在角落的白影时,眼底的杀意瞬间褪去,只剩下心疼。“暮云。”他轻声唤道。
暮云猛地抬头,看见逆光而来的紫衣,眼眶瞬间红了。“义兄……”他想站起身,却因铁链束缚踉跄了一下。紫衣快步上前,挥手斩断铁链,将他紧紧护在怀里:“别怕,义兄来了,没人再能伤你。”
回铜雀的路上,暮云靠在紫衣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问道:“义兄,你为了我,惩罚了黄衣,会不会有人说闲话?”紫衣低头,摸了摸他的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在本尊这里,你比什么都重要。谁敢说闲话,便是与本尊为敌。”
暮云窝在他怀里,鼻尖发酸,却嘴角上扬。他知道,有这样一位义兄护着,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他都不用怕。
回到铜雀台,紫衣亲自为暮云处理伤口,看着他手腕上的疤痕,眼神里满是自责。“以后再不许你单独行动。”紫衣一边涂药,一边低声道。暮云点点头,乖乖应着:“好,都听义兄的。”
那夜,紫宸殿的灯亮了一宿。紫衣坐在案前,对着古铜方镜,镜中是暮云熟睡的模样。他抬手在镜面上轻轻摩挲,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窗外的风还带着寒,可帐内的暖意,却浓得化不开。
他的义弟,总会慢慢长大,慢慢独当一面。而他能做的,便是在他羽翼未丰时,做他最坚实的依靠;在他展翅高飞时,做他身后最沉默的守望。铜雀台的寒夜还很长,但只要那抹白影还在,紫衣便觉得,所有的风雨,都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