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映前尘

李望这一觉睡得极沉，却也极不安稳。灵魂的创伤如潜藏的暗流，在睡梦中掀起惊涛骇浪——他时而沉在冰冷河底，望着血月倒影；时而站在百年前燃烧的古宅前，看着与自己有相同灵魂印记的少年倒下；更多时候，则被困在无边猩红迷雾里，那口黑棺如影随形，棺盖隙开，无数苍白手臂要将他拖入永恒黑暗。

“……望……”

“……李望……”

谁在叫他？声音熟悉又焦急。他挣扎着摆脱噩梦触手，猛地睁开眼——入目是简陋木质屋顶，身下是硬板床铺，天光从糊纸窗户透进来，虽仍是沉闷的铅灰色，却比暗红“正常”了许多。他还在那间临时落脚的宅院卧房里。

“做噩梦了？”低沉声音在旁响起。

李望转头，看见秦砚坐在床边椅子上，姿势似与他入睡前无异，只是脸色恢复了些，不再苍白得吓人。他手中拿着暗紫色契约之匣，正若有所思地看着。

“嗯。”李望撑着手臂坐起身，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梦到……很多不好的东西。”

“魂力受损，易受此地残余怨念侵扰。”秦砚放下契约之匣，走到桌边倒了碗水递来。清水带着井水甘洌，在这诡异之地格外珍贵。李望接过道谢，小口喝着，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减了噩梦带来的焦躁。

“你恢复得怎么样？”他看向秦砚。

“尚可。”秦砚言简意赅，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审视，“你感觉如何？”

李望内视片刻，虽仍疲惫，却没了灵魂散架般的虚脱感：“好多了。”他顿了顿，想起梦中场景，犹豫着开口，“我梦到了……百年前的片段。那个和我很像的人……他……”

“他叫李昀。”秦砚接过话，声音平静却藏着晦暗，“是你的前世。”

李望握紧水碗：“他……是怎么死的？”真的是因为献祭？

秦砚沉默片刻，缓缓道：“有人以镇运为名，欲取他特殊命格，行逆天之事。我赶到时……已晚。只能以冥婚契约，强留他魂魄不散，转入轮回。”

轻描淡写的话语下，藏着血腥与无力。强留魂魄、转入轮回，这般逆天举动，代价定然不小。“那订立契约、想用他献祭的……是谁？”李望追问，这或许是摆脱契约的关键。

秦砚眼神骤然锐利冰冷，周身气息森寒几分：“是当时的‘守墓人’，也是这个幽冥婚宴副本的……最初构建者之一。”

守墓人？副本构建者？李望心中一震——这潭水比他想的更深。“他还……存在吗？”

“不知。”秦砚摇头，“百年变迁，此地规则早已扭曲异化。或许早已湮灭，或许……就藏在古镇某个角落，窥视着一切。”

这个猜测让李望脊背发凉。就在这时，屋外院子里突然传来“咚”的闷响，像是有东西掉在地上。两人对视一眼，瞬间警惕起来。

秦砚示意李望留在屋内，自己悄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院子空无一人，只有枯死的槐树与石井，声音似来自井边。他推开门走出，李望不放心，也跟在身后。

井沿边，躺着一面巴掌大、边缘镶暗色金属的古旧铜镜，镜面蒙着灰翳，正是之前三途岔路口代表“映前尘”的那面！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秦砚眉头紧蹙，没贸然去碰——铜镜散着不祥的、引动人心的诡异力量。“这镜子有古怪，别靠近。”他警告李望。

可话音刚落，铜镜镜面忽然闪过微光，灰翳瞬间褪去，变得清晰可鉴！镜中映出的，却不是院景，也不是两人的倒影——而是穿着现代衣服的李望，坐在明亮的大学图书馆里埋头苦读，窗外阳光正好；慈祥的母亲将洗好的水果放在他手边，温柔拍他肩膀；他拿着成绩单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室友勾着他的肩说笑……那是他平凡简单、却满是烟火气的现实生活。

李望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酸楚与思念汹涌而来——妈妈、室友……他还能回去吗？镜中画面继续变化，出现了暗恋学姐的回眸，出现了熬夜赶论文后和朋友在路边摊吃烧烤的喧闹……那些深埋心底的“正常”生活的渴望，被镜子毫无保留地挖掘放大。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镜中传来，直作用于精神，诱惑他沉溺进去，回到安稳的过去！“李望！闭上眼睛！那是幻象！”秦砚厉声喝止，伸手想拉他，可李望像被魇住般，眼神迷离，不由自主向铜镜挪了一步——现实的温暖与眼前的绝望对比太过鲜明，镜中世界是致命的诱惑。

“回来……回来吧……”镜中隐隐传来类似他母亲声音的蛊惑。

秦砚眼神一冷，不再犹豫，指尖幽蓝光闪现，就要强行摧毁铜镜！可就在出手前一瞬，镜中画面骤变——温暖的图书馆、慈祥的母亲、欢笑的友人……所有美好如碎玻璃般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古宅，倒在血泊中、与他容貌相似的少年李昀的绝望眼神，还有秦砚穿着染血玄端纁裳，立于废墟之上，怀中抱着李昀逐渐冰冷的身体，仰天无声嘶吼的画面！

那画面满是毁灭、绝望与刻骨铭心的痛苦！紧接着，画面又转，变成不久前地下血池里，秦砚将他护在身后，独自面对无面鬼影与恐怖鬼爪，嘴角溢血的模样；变成礼堂中，他为扭转契约承受反噬，紧紧抱着他的模样……最后，画面定格在秦砚低头，将极轻一吻落在他眉心时，眼中深藏的、几乎满溢的复杂情感。

铜镜的蛊惑力消失了，致命的吸力也骤然中断。李望猛地回过神，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这镜子不仅映“前尘”，更挖人心底最深的渴望与恐惧，先用美好幻象诱惑，再用残酷现实与情感重击瓦解心防！

秦砚一步上前，将他拉离井边护在身后，目光冰冷地看着地上再次蒙起灰翳的铜镜，指尖幽蓝光吞吐：“看来，有‘东西’不想让我们安稳。”声音森寒，带着杀意。

李望靠在他背上，心脏仍在狂跳，脑海中反复回放镜中最后的画面——百年前的悲剧，秦砚一次次护他、为他受伤的场景。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或不敢深思的情感，此刻被镜子强行揭开，血淋淋摆在面前。他对秦砚，到底是恐惧、依赖、感激，还是在一次次生死与共、强势又隐秘的守护中，滋生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别的情愫？

秦砚似感受到他情绪的剧烈波动，转过身，看着他惊魂未定、眼神复杂的模样，眉头微蹙：“没事了，只是幻象。”

李望抬起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深邃眼眸里清晰映出自己的倒影。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摇头：“我知道是幻象，但它映照出的……不全是假的。”至少，秦砚为他做的一切，那些压抑的情感，不是假的。

秦砚凝视着他，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情绪，冰封眼底似有什么悄然融化一角。他没追问，只是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李望额角的冷汗：“回去吧，外面不安全。”

他牵起李望的手，这次动作自然了许多，不再是单纯的拉扯保护，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温存。李望没有挣脱，任由他牵着走回屋内。

身后井边，那面灰翳的铜镜悄无声息地沉入井口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但它在两人心中投下的涟漪，却远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