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师部作战室那种被地图、沙盘和低频对话所充斥的、高度压抑的凝重氛围截然不同,位于战线后方约二十公里处的一六三师临时驻防区域,弥漫着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更接近人性本真的躁动气息。这里原是一处靠近边境的壮族村寨,大部分村民已在战前疏散,空置的竹木吊脚楼和简陋的砖瓦房成了部队临时的栖身之所。空气中除了那永恒不变的、恼人的湿气,更混杂了汗味、泥土味、劣质烟草燃烧后的呛人气味、军用罐头食品开启后的特殊油脂味,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焦虑。
这种焦虑,像南方雨季里墙根处滋生的霉斑,悄无声息地蔓延、渗透。它体现在那些靠在墙根下,一遍遍反复擦拭着已经锃亮如新的五六式冲锋枪的士兵僵硬的手指上;体现在那些围坐在一起,声音忽高忽低、激烈争论着某个战术动作要领,却又时不时集体陷入沉默的小团体里;更体现在那些独自蹲在角落,眼神放空,望着远处墨绿色山峦,仿佛要穿透那层层叠叠的屏障,看到家乡模样的年轻脸庞上。这是一种亢奋、茫然与深入骨髓的紧张感相互交织、彼此撕扯的复杂情绪集合体。口号式的决心依然挂在嘴边,但最初那种单纯的、近乎盲目的激动,已被越来越近的炮火轰鸣和不断从前线传来的、真假难辨的伤亡消息,冲刷得褪了色,露出了底下更为真实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与彷徨。
李庆才,这个虚岁十七,实际年龄刚满十六岁零七个月的新兵,此刻正蜷缩在一处利用天然土坎挖掘、顶部用粗木和雨布覆盖的猫耳洞入口内侧。这个低矮、阴暗、散发着泥土腥气和前人遗留体味的狭小空间,是他和班里另外两名战友临时的“家”。洞外,天色正不可逆转地向着黄昏沉沦,最后几缕挣扎的夕光,透过雨布的缝隙和洞口,在他年轻得甚至还有些稚气的脸庞上,投下几道明明灭灭的光斑。
他脸上还带着这个年纪少年特有的、未曾完全褪去的细微绒毛,但那双本该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重和费力思索的痕迹。他的眉头紧紧锁着,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他蹲踞的姿势显得有些别扭,一条腿因为长时间的压迫而微微发麻,但他似乎毫无察觉。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他手中那张微微颤抖的信纸上。
那是一张部队统一印发的信纸,纸张粗糙,抬头印着醒目的红色仿宋体大字——“杀敌立功决心书”。然而,在这庄严的标题下面,却被李庆才用他那尚且稚嫩、笔画歪歪扭扭的字迹,小心翼翼地涂改成了“给爸爸妈妈的信”。这种看似微小的篡改,仿佛是他内心世界的一个缩影——宏大叙事与个人情感在此刻发生了激烈的碰撞与交融。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支快要秃了的铅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写写,停停,时不时用牙齿无意识地啃咬着铅笔末端的木屑,仿佛要从那干涩的木头里榨取某种灵感和勇气。
“爸、妈,”他这样开头,字迹因为用力过猛而显得有些刻板,“部队马上就要开拔了,到真正的前线去,去打越南鬼子。我们团长,就是周团长,开会时跟我们讲了,对面那些人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们以前勒紧裤腰带援助他们,他们现在却反过来打我们的同胞,占我们的土地,在边境上搞挑衅,制造流血事件……我们这是自卫反击,是保卫国家边疆,是正义的战斗!”
写到这里,他的笔尖停顿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周天驰团长站在临时搭建的土台上讲话时的样子。团长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站得笔直,像一棵风刮不倒的青冈树,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能穿透嘈杂的操场,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那一刻,李庆才和所有新兵一样,只觉得热血往头上涌,胸膛里鼓荡着一种为国效死、建功立业的豪情。他甚至想象着自己端着刺刀,如同电影里的英雄一般冲向敌阵,将红旗插上敌人堡垒的场景。
“……我,我有点紧张,”他继续写道,笔迹开始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承认这一点似乎需要莫大的勇气,“但更多的还是激动。请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怕死,不会给咱们老李家丢脸。我要像团长要求的那样,勇敢战斗,多杀敌人,争取立个大功,把喜报寄回家,给你们争光……”
“不怕死”三个字,被他用笔反复描了好几遍,墨迹浓重得几乎要洇透纸背,仿佛通过这种物理上的强化,就能将那抽象的勇气牢牢镌刻在自己的灵魂里,就能驱散那些如同冰冷毒蛇般悄然缠绕上心头的恐惧。
然而,恐惧是驱不散的。白天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他的脑海。休息时,几个入伍早几个月、算是“老兵”的战士聚在一起低声交谈,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那些词汇还是像冰锥一样,尖锐地刺入了李庆才的耳膜。
“……听说了吗?前面XX团一个排,踩了地雷阵,那种连环雷,一响一大片……惨呐……”
“丛林里更他妈要命,到处是打黑枪的,专打干部和通讯员,神出鬼没,你连人影都看不到就……”
“越南鬼子挖的猫耳洞比咱们这专业多了,四通八达,火力点隐蔽,正面强攻就是活靶子……”
“后勤车队老被特工骚扰,伤员运不下来,药品也送不上去……”
这些零碎的、未经证实的、却又带着血腥气的信息,与他此前在训练场、在动员会上所构建的关于战争的“光荣”想象,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原来,战争不仅仅是冲锋号响起时的热血沸腾,不仅仅是红旗插上高地的荣耀瞬间;它更是无处不在的死亡陷阱,是冰冷黏腻的泥泞,是黑暗中不知会从何处射来的子弹,是看着熟悉的同伴瞬间变成残破躯体的噩梦。这些认知,像无数只冰冷的潮虫,正悄悄地钻进他曾经热血沸腾的胸腔,啃噬着那份建立在口号和激情之上的“勇敢”。
他停下笔,抬起头,茫然地望向洞外。天色又暗了几分,远山的轮廓变得更加模糊,像一头匍匐的巨兽。空气中那股湿闷的气息似乎更重了,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了一股泥土和汗水混合的咸涩味道。
犹豫了片刻,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写好的信纸对折,再对折,形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然后,他解开军装的上衣口袋,那是最贴近心脏的位置,从里面摸索着掏出一个用塑料布仔细包裹好的小包。他一层层地打开塑料布,里面露出半包皱巴巴的“大前门”香烟,以及一张卷了边的家庭黑白合照。照片上,穿着略显拘谨的父母站在后排,脸上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混合着艰辛与希望的朴实笑容,站在前面的他和妹妹,则笑得没心没肺,露出两颗虎牙。
他凝视了照片几秒钟,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与他年龄相符的、对家和亲人的深深眷恋。然后,他毅然移开目光,拿起那半包“大前门”,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其塞进了那个装着信纸的信封里。信封并未封口,他似乎还想再写点什么。他重新拿起铅笔,在信纸背面空白处,用一种更小、更显得局促不安的字迹,补上了一行字:
“谢谢您帮我收拾遗物,请抽烟。”
这行字,像是一句突兀的、与前面那些“豪言壮语”格格不入的呓语,却又无比真实地暴露了这个十六岁少年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质朴的善良。他或许并不完全理解“遗物”二字所代表的全部冰冷含义,但他本能地觉得,如果自己真的回不去了,这半包他平时舍不得抽、攒下来的好烟,应该留给那个替自己处理身后事的人,算是一点微薄的、带着少年气的谢意。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个极其重要、耗尽心力的仪式。他将信封再次对折,紧紧捂在胸口,似乎想从那单薄的纸张上汲取一点温暖,或者,是想让自己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能够稍微安定一些。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不同于以往、更加密集和沉重的轰鸣声,那是大量军用卡车引擎同时启动、履带碾过碎石路面的声音。这声音由远及近,如同沉睡巨兽苏醒后的低沉咆哮,伴随着大地的轻微震颤,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驻防区域。瞬间,营地里的气氛为之一变。
那种黏稠的、弥漫的焦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搅动起来,迅速转化为一种高度紧张的、有序的躁动。尖锐的哨音此起彼伏,穿透暮色。各级指挥员粗犷或嘶哑的吼叫声,士兵们奔跑时装备碰撞发出的金属响声,以及卡车喇叭短促的鸣笛声,交织成一曲战前特有的、令人心悸的交响乐。
“集合!全连集合!”
“检查装备!背包捆扎结实!弹药带足!”
“动作快!快!快!”
李庆才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猫耳洞里钻了出来。他将那封沉甸甸的信,飞快地塞回了贴身的衣袋里。外面,原本或坐或卧的士兵们,此刻都像上了发条一样,迅速地行动起来。他们默默地、却又无比迅捷地整理着自己的行装:将背包带勒得更紧,将四枚手榴弹插在胸前弹袋最顺手的位置,反复确认步枪的枪栓是否灵活,刺刀卡榫是否牢固。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各种装备摩擦碰撞发出的、冰冷而坚硬的声响。
他和班里另外几名战友,被班长催促着,跟随着人流,奔向指定的集结区域。那里,十几辆覆盖着绿色伪装篷布的军用解放卡车已经发动,排成一条长龙,引擎轰鸣着,排气管喷出股股黑烟,如同一条条焦躁不安、等待着吞噬生命的钢铁巨兽。
车厢里拥挤不堪。士兵们一个挨着一个,背靠着车厢板,或直接坐在颠簸的车底板上。沉重的武器装备、背包、干粮袋,将有限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缝隙。李庆才被夹在中间,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车厢内弥漫着浓重的汗味、机油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男性的紧张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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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