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部作战室的岩洞,仿佛一个巨大的、充满水汽的肺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潮湿的霉味和压抑。原本用于照明的几盏大功率军用蓄电池灯,此刻也被调暗了少许,昏黄的光线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将围坐在粗糙木桌旁的人们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沉重。战前会议,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开始了。
与会者是师团两级的主要指挥员,清一色的草绿色军装,领口紧扣,尽管空气闷热,却无人解开。烟雾比之前更加浓稠,如同实质的灰蓝色幔帐,在低矮的岩洞顶下盘旋、积聚。劣质烟草燃烧时发出的“嘶嘶”声,偶尔夹杂着一两声被刻意压低的、沉闷的咳嗽,成了这片死寂空间里最主要的背景音。每个人的面前,都摊开着笔记本,但多数人的笔都悬停着,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站在巨幅军事地图前的师长——一位鬓角已然花白,但腰杆依旧挺得如同标枪般笔直的老军人。
师长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有力地切割着凝重的空气,每一个字都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坎上。
“同志们,”他开场没有多余的寒暄,手指直接点在地图上那个被红蓝箭头紧紧缠绕的“谅山”字样,“刚刚接到前指(前线指挥部)的正式命令和最新敌情通报。情况,比我们之前预想的,要严峻得多。”
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确保每一道视线都与自己对接。
“敌情方面:据多方情报证实,以及前期交战部队反馈,固守凉山地区的,是越军精锐的第三步兵师,也就是他们自称的‘金星师’。这个师,在抗法、抗美战争中打满了全场,实战经验极其丰富,尤其擅长山地丛林作战和防御。他们不仅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更重要的是,他们利用几十年战争积累的经验,以及中、苏援助构筑的大量永备、半永备工事,在凉山以北的扣马山、440高地、波班山等系列高地上,构筑了完整的、有纵深的、坚固的防御体系。”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沿着那几个高地标识用力划过,仿佛能感受到钢筋混凝土的冰冷硬度。
“明确几点:一,火力配系完善。明暗堡结合,侧射、倒打、交叉火力点密布,形成多层火网。二,工事坚固。大量钢筋混凝土碉堡,关键部位可能能抵御我中口径火炮的直接命中。三,雷场障碍物设置诡诈。混合雷场,绊发、压发、跳雷种类繁多,且布设极为刁钻阴险。四,战术狡猾。强调近战、夜战和小分队袭扰,企图迟滞、消耗我军有生力量。”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在场指挥员们的心湖,激起层层压抑的波澜。没有人窃窃私语,但空气中那种无形的压力,又陡然增加了数倍。
“再说说我们自己的情况,”师长的语气更加沉重,“东线部分兄弟部队,在战役初期,发扬了我军一贯的英勇顽强、不怕牺牲的精神,大胆穿插,勇猛突击,取得了显著战果,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没有明说“代价”具体是什么,但在场的都是老兵,都能从那含蓄的措辞和师长眉宇间深锁的忧色中,读出背后的血腥与残酷——因穿插过猛,后勤补给线被越军特工和小股部队切断,导致弹药告罄,伤员无法及时后送;因对敌工事坚固程度和雷场复杂性估计不足,导致强攻受挫,伤亡陡增;因地形生疏,通讯不畅,部队协同出现混乱……
“这些教训,”师长敲了敲桌子,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是鲜血换来的!我们必须深刻吸取!前指首长明确指出,凉山,是此次反击作战的战略要点,必须坚决、彻底、干净地拿下来!这关乎整个战局的主动,关乎我军威望,更关乎祖国的尊严!”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一字一句地宣布:
“因此,前指决定:调整原定作战部署!凉山攻坚战的主力,由我五十五军承担!我师,一六三师,将作为全军攻城拔寨的铁拳,担负主要突击任务,率先向凉山北市区发起攻击!务必在指定时间内,撕开敌外围防线,为后续部队打开通道,最终攻克凉山!”
命令,终于以最清晰、最不容置疑的方式,下达了。
尽管在座的许多团营长,包括周天驰在内,对此早已有所预感,但当这千斤重担正式落在肩头时,会议室里还是响起了一片极其短暂、又被迅速压抑下去的抽气声。从“策应”到“主攻”,这不仅仅是任务名称的改变,这意味着他们将直面敌军最坚固的防线、最猛烈的火力、最顽强的抵抗,也意味着,他们麾下那些年轻士兵的生命,将如同即将被推上祭坛的羔羊,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消耗。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消化着这个信息,掂量着其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下面,讨论具体攻击战术。”师长坐了下来,将话语权暂时交给了下属。
几乎是立刻,那位以勇猛著称、嗓门洪亮的兄弟团团长王铁山“嚯”地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面色黝黑,如同一座铁塔,此刻因为激动,额头上青筋微微跳动。
“师长!各位!”他的声音震得岩壁仿佛都在嗡嗡作响,“没什么好讨论的!打仗,打的就是一口气!打的就是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越军不是自称王牌吗?老子打的就是王牌!时间紧迫,战机稍纵即逝!我看,就按老传统,集中全师火炮,给他来个短促猛烈的火力急袭,然后步兵主力分成数个波次,采取连续突击、波浪式冲锋的战法,一鼓作气,用泰山压顶的气势,砸也要把扣马山、440高地这些硬骨头给我砸碎!把敌人的意志彻底打垮!我就不信,凭我们一六三师的虎狼之威,还碾不碎他几座水泥碉堡!”
他的发言充满了豪气,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蔑视一切敌人的霸气,也代表了军中一部分崇尚进攻、坚信精神力量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的指挥员的观点。他的话音刚落,就有几位营长低声附和,表示赞同。
然而,周天驰的眉头却越皱越紧。王铁山的战术,听起来气势磅礴,充满了革命英雄主义的色彩,也是我军历史上屡试不爽的传统战法。但在当前这种敌我态势下——敌人依托坚固设防、以逸待劳,我方新兵比例高、对复杂山地丛林地形陌生——这种强调正面强攻、依靠兵力密度和牺牲精神去撕开缺口的打法,在他看来,无异于将士兵们成批地送入敌人精心布置的火力屠宰场。
他不能再沉默。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并不激烈,但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与王铁山那喷薄而出的激情不同,周天驰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冷静的、如同山岩般沉稳的气质。
“王团长的勇气,值得我们学习。”他先肯定了对方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平和却异常坚定,“但是,师长,同志们,我认为,面对越军‘金星师’这样经验丰富、工事坚固、战术狡猾的对手,我们不能完全沿用过去的经验,更不能单纯依靠英勇和牺牲去换取胜利。”
他的目光转向墙上的地图,手指点向沙盘上那些代表敌军火力点和雷场的蓝色标记。
“我的理由有三点:第一,敌防御体系完备,火力配系严密。如果我军采取密集队形、波浪式冲锋,正好落入其交叉火网的覆盖范围,会造成极大伤亡,这一点,兄弟部队的教训已经足够深刻。”
“第二,地形限制。攻击正面狭窄,山高林密,部队难以展开,兵力优势无法充分发挥,反而容易造成拥挤,增加不必要的伤亡。”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同僚,最终定格在师长脸上,“我们团,乃至我们师,新兵比例超过百分之六十。这些战士,有热血,有决心,但缺乏实战经验,尤其在复杂地形下应对敌坚固阵地和诡雷陷阱的能力严重不足。让他们在未经充分火力准备和工兵支援的情况下,贸然发起集团冲锋,是对他们生命极不负责任的行为!”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敲打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尤其提到“新兵”和“生命”时,会议室里不少人的眼神都闪烁了一下,显然触动了不少指挥员内心最柔软,也最现实的那根弦。
“那依你之见,该怎么打?”王铁山忍不住反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周天驰转过身,面向沙盘,拿起旁边的指挥棒,开始阐述他的构想:
“我认为,战术必须创新,必须更加精细、更有耐心。核心思想是:炮兵主导,工兵先行,步兵小群多路,逐点剥蚀。”
“具体来说:第一,炮火准备。不能是短促急袭,而应是长时间、高强度的精确火力准备。集中师属、乃至申请军属加强的重炮,对已侦知的敌明确目标(碉堡、指挥所、炮兵阵地、屯兵洞)进行区分层次、区分时段的反复轰击。不仅要摧毁表面工事,更要尽可能破坏其雷场、铁丝网等障碍物。炮火准备时间,至少需要延长到原计划的三倍以上!同时,要求炮兵前观(前进观察员)尽可能抵近,实施精准引导,提高毁伤效率。”
“第二,工兵运用。在炮火延伸的瞬间,立刻投入经过加强的工兵分队,使用爆破筒、火箭扫雷器等装备,在敌障碍区中开辟多条步兵冲击通道。工兵必须在步兵发起冲击前,尽可能清除地雷和铁丝网,为步兵打开相对安全的通路。”
“第三,步兵突击。改变大波次冲锋模式。将连排化为加强的步兵班、战斗小组为单位,形成小群多路的进攻态势。每个小组配备充足的自动火器、火箭筒和爆破器材。利用地形地貌,交替掩护,隐蔽接敌。主要战术动作应是匍匐、跃进、迂回、包围,重点打击敌火力点侧后和结合部。避免在敌正面火力下长时间停留。强调单兵和小组的主观能动性,鼓励灵活处置,见缝插针。”
他手中的指挥棒在沙盘上灵活地移动,模拟着小股部队的渗透、迂回、拔点动作,与王铁山那代表洪流的粗大箭头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种打法,看似慢,实则稳。可以减少在敌火力下的暴露时间,降低伤亡,尤其适合新兵在实战中逐步积累经验,完成从老百姓到合格战士的蜕变。同时,通过不断的小规模蚕食,积小胜为大胜,最终瓦解敌整体防御。我们要的,是胜利,但更要尽可能多的弟兄,能活着看到胜利后的太阳!”
最后这句话,周天驰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这是他内心最真实、也最沉重的信念。
会议室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两种截然不同的作战思想,如同两条汹涌的暗流,在这里激烈地碰撞、交锋。一种代表着传统、勇气和决绝;一种代表着变革、理智和对生命的珍视。支持王铁山的,多为一些性格耿直、崇尚进攻的老资格指挥员;而内心倾向于周天驰方案的,则更多是那些思维缜密、经历过残酷战争、深知生命价值的干部。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争论和权衡。
一直沉默旁观的,还有坐在角落里的赵恂。他原本是师里有名的作训参谋,以战术思路灵活、敢于直言著称,却因之前在一次模拟推演中,过于尖锐地批评了上级拟定的某种预案,被认为“本位主义”、“不顾大局”,而被暂时免去了职务,挂了个闲差,此次会议也只能列席。他听着周天驰的发言,眼中不时闪过赞同和激动的光芒,但每当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看到师长和政委那看不出喜怒的表情,又只能强行将话咽了回去,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师长和政委低声交换了几句意见。最终,师长缓缓站起身,双手按在桌面上,目光扫过全场。
“同志们的意见,都有道理。”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稳,“王铁山同志的决心和勇气,是打赢这一仗的基础!周天驰同志提出的问题,非常现实,他的战术构想,也很有启发性,体现了爱兵思想和求实精神。”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但是,同志们,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没有万全之策,更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打法。前指的命令是死的——按时拿下凉山!而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需要我们各级指挥员,根据战场实际情况,坚决执行命令,同时灵活处置!”
他没有明确表态支持哪一种战术,但这个结论,本身就赋予了团营一级指挥员在实战中临机决断的巨大空间和责任。
“散会之后,”师长命令道,“各团立即返回部队,进行最后的战斗动员和装备检查!后勤部门,按最大携行量补充弹药,特别是炮弹和爆破器材!卫生队,做好接收、转运大量伤员的各项准备!政治部门,要加强战场鼓动和心理疏导!总攻时间,等待前指最后命令!”
“是!” 全体起立,轰然应答。
会议结束了。指挥员们面色凝重地陆续走出作战室。周天驰和王铁山在洞口相遇,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复杂,没有言语,只是互相点了点头,便各自匆匆离去。他们都清楚,争论暂时告一段落,真正的考验,将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见分晓。
周天驰跳上吉普车,对司机说了句“回团部”,便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反复推演着沙盘上的每一个细节,思考着如何将他的战术构想,落实到每一个具体的进攻分队。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铁流已然暗涌,即将化作吞噬一切的钢铁风暴。而他,必须为他团里那几千名年轻的士兵,在风暴中,寻找那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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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