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准备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一瞬。当那令人窒息的轰鸣声终于开始向敌方纵深延伸时,尖锐的哨音和声嘶力竭的“冲锋”口号在堑壕里响起。
“上!快上!”班长王卫东一脚踹在李庆才的钢盔上,将他从巨大的震撼和茫然中惊醒。这一脚力道恰到好处,既没有伤到他,又足够让他从炮火造成的短暂失神中清醒过来。
李庆才几乎是凭借本能,手脚并用地爬出堑壕。就在他离开堑壕的瞬间,一颗流弹击中了他刚才所在位置的边缘,泥土飞溅。他来不及后怕,只能跟随着前面那个模糊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
脚下是滚烫、松软、如同沼泽般的焦土,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空气中弥漫着高温和有毒的气体,吸入肺里火辣辣地疼。他的耳朵里仍然回荡着震耳欲聋的炮声,即使炮火已经延伸,那种轰鸣仿佛已经刻进了他的骨髓。
“散开!保持距离!”排长张建国的声音在硝烟中时断时续地传来,他的嗓子已经喊得嘶哑不堪。
李庆才下意识地与前面的战友拉开了几步距离。训练时的本能开始逐渐取代最初的恐慌。他端着那支崭新的56式自动步枪,手指紧扣在护木上,而非扳机——这是新兵最容易犯的错误,而他在无数次训练中已经被班长纠正过。
他们冲下己方阵地的前坡,进入两军阵地之间的洼地。这里相对平坦,但布满了弹坑,有些还在冒着缕缕青烟。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混合了硝烟、焦土、燃烧物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腥气的复合味道。李庆才的胃部一阵抽搐,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继续向前奔跑。
突然,前方约三百米处的山脊线上,几个黑点腾空而起,带着刺耳的呼啸声。
“炮击!隐蔽!”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吼道。
李庆才几乎是本能地扑向最近的一个弹坑。这个弹坑很大,直径约五米,深约两米,底部还有积水。他重重地摔进坑底的泥水中,紧接着又有三四名战友跳了进来。泥水溅了他一脸,冰凉的感觉让他打了个寒颤。
几乎就在他们扑进弹坑的同时,一连串爆炸在周围响起。大地再次剧烈震动,弹坑边缘的泥土簌簌落下。爆炸声不像刚才的炮火准备那样密集,但却更加令人心惊胆战——这是越军的反击炮火,目标明确,就是覆盖他们这些正在冲锋的步兵。
“迫击炮!是82迫!”弹坑里一个满脸泥水的老兵判断道,李庆才认出他是连里有名的战斗骨干,名叫刘大勇。
炮弹接二连三地落下,最近的爆炸距离他们的弹坑只有十几米,冲击波卷着泥土和弹片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李庆才把脸深深埋进泥水里,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死亡从未如此接近,他甚至能感觉到弹片擦过头顶时带起的热风。
炮击持续了约一分钟,但对弹坑中的每个人来说,都如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当炮声暂时停歇,班长王卫东立刻抬起头,迅速观察了一下周围情况。
“还能动的都起来!继续前进!待在原地就是等死!”他的声音因吸入烟尘而咳嗽不止,但语气中的坚决不容置疑。
李庆才挣扎着从泥水中爬起来,他的作战服已经完全湿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他检查了一下手中的步枪,确保枪口和导气孔没有被泥土堵塞。这一连串动作几乎是无意识完成的——多亏了战前那几个月近乎残酷的训练。
当他爬出弹坑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刚才还在一起冲锋的几个身影,此刻已经倒在血泊中。有人一动不动,有人还在痛苦地挣扎、呻吟。一个年轻的战士抱着自己被炸断的腿,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鲜红的血液浸透了焦黑的土地,形成一滩滩暗红色的泥泞。
“医务兵!这里有重伤员!”有人大声呼喊着。
一名背着红十字药箱的卫生员猫着腰快速跑向那名断腿的战士,但就在他接近时,一声清脆的枪响从远方传来,卫生员身体猛地一震,软软地倒下了。
“狙击手!有狙击手!”警告声立刻在冲锋的队伍中传播开来。
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更加谨慎,利用每一个弹坑、每一处地形起伏作为掩护,匍匐前进。进攻的锋线明显慢了下来。
李庆才紧跟着班长王卫东,利用一个接一个的弹坑向前跃进。每次跃出弹坑前,王卫东都会仔细观察前方,选择下一个掩护点,然后快速冲刺过去,李庆才和其他战士则依次跟上。这是他们在训练中反复演练的战术动作,此刻在真实的枪林弹雨中施展,每一秒都关乎生死。
“砰!”一声熟悉的枪响,李庆才身边一个身影猛地一顿,一声不吭地扑倒在地。他转头看去,是同乡张志强——那个和他一起从东北小城参军,在火车上分享家乡特产,昨天还一起分吃过压缩饼干的年轻人。
张志强的钢盔上有一个触目惊的弹孔,鲜血和脑浆正从弹孔中缓缓流出。他的眼睛还睁着,瞳孔中倒映着被硝烟污染的天空,却已经失去了所有神采。他的右手还紧紧握着步枪,左手却奇怪地伸向口袋的方向——那里装着女友写给他的信。
李庆才的大脑一片空白。训练时,教官曾反复告诉他们战争中会有人牺牲,他也自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他如此熟悉的人,就这样突然、随意地死在自己面前时,那种冲击远非任何语言能够形容。他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的东西直冲喉咙。
“别发呆!不想死就继续前进!”王卫东一把抓住李庆才的衣领,强行将他从尸体旁拖开,“记住他现在的样子!你想变成那样吗?”
李庆才机械地摇着头,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就给我活下去!为他报仇!”王卫东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
就在这时,前方约一百五十米处的一个山包上,突然喷射出三条火舌——那是越军构筑的暗堡,位置极其隐蔽,即使在刚才那样猛烈的炮火覆盖下也幸存了下来。暗堡内的机枪形成交叉火力,将冲锋的道路完全封锁。
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战士瞬间倒在了血泊中。剩余的部队被迫匍匐在地,或者寻找弹坑隐蔽,进攻完全停滞。
“机枪!压制左侧那个火力点!”排长张建国躲在一个弹坑里,对着无线电声嘶力竭地喊道。
己方的两挺班用机枪开始还击,子弹打在暗堡的射击孔周围,溅起一串串火花和碎石。但越军的暗堡修筑得十分坚固,机枪子弹很难对其造成有效伤害。而越军机枪手经验丰富,射击精准,几次点射就迫使己方的机枪手更换了位置。
“火箭筒!干掉它!”张建国继续下令。
一名火箭筒手从侧翼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肩上扛着69式40火箭筒。但就在他瞄准的瞬间,暗堡内的机枪调转方向,一排子弹打在他前方的土坡上,逼得他立刻缩了回去。尝试了几次,都无法获得稳定的瞄准时机。
“妈的!”张建国狠狠一拳砸在面前的泥土上,“这些越南鬼子太狡猾了!”
战斗陷入了僵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延迟一分钟,就意味着更多的伤亡,也意味着越军有更多时间调整防御,组织反击。
在后方的团前指观察所里,周天驰通过望远镜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切。他的心沉了下去。炮火未能完全清除所有障碍,越军王牌部队的防御韧性和战斗素养比他预想的还要强。
“命令三连,从右翼迂回,敲掉那几个暗堡!”周天驰对着电话简练地下达命令,声音冷静,但紧握望远镜的指节已经发白,“请求团属迫击炮连,对前方两百米处雷场边缘进行覆盖射击,掩护工兵行动!”
命令很快被传达下去。约十分钟后,右翼传来了激烈的交火声——三连的迂回部队与越军的侧翼警戒部队接火了。同时,己方的迫击炮弹开始落在雷场边缘,扬起一片片烟尘。
趁着这个机会,主攻方向的压力稍有减轻。
“爆破组!上!”张建国抓住时机,组织爆破手对暗堡实施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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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