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赛当天的气氛,比初赛时凝重了何止十倍。
巨大的赛场内,灶台前的红色倒计时牌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位选手。评委席上,除了熟悉的鲁菜大师,还多了一位以苛刻著称的美食评论家,据说他能尝出零点一度的火候差别。而赵承业,正悠闲地坐在嘉宾席首排,指尖转着一支昂贵的钢笔,目光时不时掠过林壑的23号灶台,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主持人清晰而冰冷的声音响彻全场:“规则重申:三小时内,用传统柴火灶焖制东坡肉,中途不得开盖。要求形色完美,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前十名,晋级。”
话音一落,赛场瞬间沸腾,唯有林壑,像暴风眼中的宁静,不动声色。他首先拿起的,竟是昨天小刘送来的那捆湿柴。他凑近鼻尖,一股明显的霉烂水汽钻入鼻腔——这柴,果然被动了手脚,若用了它,不仅火候难控,黑烟还会毁了肉的香气。
“林师傅,”赵承业不知何时已踱步到他身边,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遭几个选手听清,“今天这场合,可别再想耍什么花样了。柴火灶,靠的是实打实的功底,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还是收起来吧。”
林壑眼皮都没抬,仿佛没听见这刺耳的嘲讽,只是默默将那捆湿柴挪到角落,然后从容地打开自己带来的布袋,取出里面干燥、纹理清晰的枣木柴——他早有防备。这一幕,让赵承业的脸色瞬间阴沉了几分。
炊烟袅袅升起,赛场内开始弥漫开各种复杂的香气。林壑专注地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那明灭不定的火焰,将他带回了遥远的童年……
“壑儿,看仔细了,”爷爷苍老却稳定的手,握着他的小手,抚过一副旧扑克牌的背面,“每张牌,就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表情’,藏在最细微的纹理里。要学会看,更要学会‘读’。”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那些凹凸的纹路神奇。此刻,他凝视着灶膛,干柴燃烧时,火星是活泼的、跳跃的金色,带着蓬勃的生命力;而湿柴,只会吐出沉闷的暗红色火星,拖着污浊的黑烟,无力而颓丧。这其中的差别,与他当年辨识牌背标记,何其相似。
他摒弃了所有杂念,全身心沉浸在对火候的极致掌控中。每隔十分钟左右,他便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精准地拈起一根柴薪的末端,在灶口感受火焰的温度。指尖的皮肤对热度的反馈异常灵敏,结合火星跃动的大小与频率,他脑中能瞬间计算出需要调整的幅度——添柴的时机、数量、放置的角度,都妙到毫巅。
这是一种将视觉、触觉乃至直觉融合在一起的、近乎艺术的控制。隔壁24号选手显然缺乏这种经验,一个疏忽,火候骤断,等他手忙脚乱地再添柴时,锅内的温度早已失衡,砂锅盖掀开的瞬间,里面的肉皮已然开裂翻卷,评委只看了一眼,便惋惜地摇了摇头。
观众席上,苏清紧握着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她昨晚想方设法弄到的一段关键视频——清晰录下了小刘将一沓钞票塞进赵承业助理口袋,并递上那捆湿柴的画面。她已与主编李姐通过气,必要时,这将是她捍卫公平、击碎阴谋的武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终场哨响前半小时,林壑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俯下身,几乎将整个右耳贴在了滚烫的砂锅壁上,屏息凝神——那是爷爷传授的“听音辨位”之术,通过汤汁沸腾、食材翻滚的细微声响,判断锅内食材的状态。
随即,他抬起手,指节在砂锅壁的不同位置轻轻叩击,听着那沉闷或清越的回响,像是在解读一种独特的密码。片刻后,一丝真正安心的、如释重负的笑意,终于在他紧绷的嘴角漾开。
各家砂锅陆续开启,浓郁的肉香开始霸占整个赛场。赵承业的作品首先被端上评委席,色泽红亮,形态饱满,卖相极佳。然而,那位苛刻的火候评论家品尝后,却微微蹙眉:“肉质紧实度尚可,但火候……稍欠一筹,肥腻之感未能完全化开,可惜了。”
轮到林壑时,他轻轻掀开砂锅盖的动作,仿佛带着某种仪式感。
“轰——”
一股难以形容的、融合了醇厚肉香与清冽枣木甜香的浓郁气息,如同积蓄已久的力量猛然爆发,瞬间征服了全场所有人的嗅觉。砂锅内,五花肉形态完美,宛如艺术品,深褐色的酱汁浓稠油亮,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鲁菜大师亲自执筷,轻轻一戳,筷子竟毫无阻力地穿透了肥瘦相间的肉块,肉质如同融化般自然分离。
大师将肉送入口中,闭上眼睛细细品味,几秒后,他眼中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惊喜与赞赏:“好!好!肥油已然尽数化入酱汁之中,入口即融,瘦肉酥烂而不散,火候精准至极!这枣木的清香更是点睛之笔!”
高分落定,电子屏幕上林壑的名字跃升至前列。赵承业脸色铁青,“霍”地站起身,似乎想说什么。但苏清的动作比他更快!
她已抢先一步登上评审台,举起手机,面向所有评委和镜头,声音清晰而有力:“各位评委,我有确凿证据表明,赵承业选手指使他人,故意将受潮柴火提供给林壑师傅,严重破坏比赛公平!”
她点开视频,画面中,小刘递过钞票,对着赵承业的助理唯唯诺诺地说:“您放心,都按您说的办,林师傅那捆柴保证点不着,就算点着了也是满屋子黑烟……”证据确凿,画面清晰,声音清楚。
赵承业瞬间面无血色,张着嘴却百口莫辩。工作人员迅速上前,在一片哗然与指指点点的目光中,将他“请”离了赛场。经过林壑身边时,他投来怨毒至极的一瞥,那眼神,像是要将林壑生吞活剥。
后台休息室,喧嚣被隔绝在外,气氛显得有些微妙而安静。苏清看着正在低头整理刀具的林壑,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定:“现在,比赛告一段落,你能告诉我,你那‘拈柴知火’、‘听音辨味’的本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
林壑的动作顿住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清以为他依旧会选择逃避。最终,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口袋最深处,掏出了那枚一直随身携带、泛着冷光的银筹码,郑重地置于掌心,递到苏清面前。
“我爷爷……”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年轻时,曾是江湖上有名的‘千手’……他教我的,不是厨艺,是转牌、摸牌、算牌……看火,就像当年看牌局走势;拈柴感知干湿,就像拈筹码掂量轻重;听锅里的声音,就像听骰子碰撞判断点数……不是存心瞒你,”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深切的恳求与不安,“只是怕……怕你知道了,会瞧不起我这不清白的根底,会离开……”
苏清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接过那枚沉甸甸的筹码,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的指尖细细抚过上面那个模糊却刺眼的“千”字,仿佛能触摸到那段沉重而灰暗的过往。
忽然,她笑了,笑容里没有鄙夷,没有惊讶,只有全然的理解和一丝心疼。“我爸……当年也沾过千术,后来欠下巨债,不知所踪。林壑,我比谁都清楚,手艺本身没有脏净,脏的是用它来行骗害人的心。你的手艺,是用来温暖人、救人性命的,比谁都干净。”
她将筹码轻轻放回他宽厚的掌心,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接下来的半决赛,我们一起面对。”
林壑凝望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眼眶骤然一热,重重点头。压在心头多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巨石,在这一刻,被她温柔而有力的双手,彻底挪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