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季漫长而黏腻,空气里能拧出水来。“寻常花铺”里,张函瑞正弯腰整理着新到的一批百合,浓郁的花香混合着湿土的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门上的风铃叮咚一响。
他直起身,习惯性地说了句“欢迎光临”,目光落在进门的顾客身上时,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不是熟客。是个穿着得体、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带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男孩穿着小衬衫和背带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正睁着一双黑亮安静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满屋子的鲜花。
张函瑞的心跳,在接触到那双眼睛的瞬间,漏跳了一拍。
太像了。
那眉眼间的轮廓,那抿着嘴唇时略显倔强的弧度,几乎和那个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这孩子的眼神更干净,带着不谙世事的好奇,少了几分那人天生的冷厉。
“老板,麻烦包一束康乃馨,送给老师。”中年女人笑着开口,语气温和。
张函瑞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瞬间翻涌的波澜,低低应了一声:“好。”
他转身去挑选花材,动作依旧平稳,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有些发凉。他能感觉到那道属于孩子的、好奇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
“阿姨,这是什么花?”男孩的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
“那是百合,很香对不对?”
“嗯!这个呢?”
“那是小苍兰……”
孩子和女人的对话声在身后响起。张函瑞背对着他们,熟练地用包装纸包裹着花束,每一根神经却都紧绷着。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孩子仰着头、认真辨认花朵的模样。
像。
真的太像了。
一种混杂着尖锐痛楚和莫名酸软的情绪,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剪刀,指节泛白。
“老板,包好了吗?”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张函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转过身,将包好的花束递过去,脸上是职业化的、浅淡的笑容:“好了。”
女人接过花,付了钱,牵着男孩的手准备离开。男孩却忽然挣脱了她的手,跑到张函瑞面前,仰起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的,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
“叔叔,这个给你。”小家伙的声音很认真,“买一朵……那个红色的花。”
他指的是桶里开得正盛的红色弗朗。
张函瑞愣住了,看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小手,和那张被攥得温热的纸币,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孩子,大概是看你刚才修剪花枝辛苦。不好意思啊老板。”
张函瑞缓缓蹲下身,视线与男孩齐平。他看着这张酷似左奇函,却又奇异地融合了某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线条的小脸,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酸液里,又胀又痛。
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五块钱,而是从桶里挑了一支开得最饱满的红色弗朗,仔细地剪掉多余的枝叶,递到男孩手里。
“送给你。”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男孩惊喜地接过花,甜甜地笑了:“谢谢叔叔!”
那笑容干净纯粹,像一道阳光,瞬间刺破了张函瑞心底厚重的阴霾。他也忍不住,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唇角,抬手,轻轻揉了揉男孩柔软的发顶。
动作自然而轻柔。
男孩似乎很享受这个触碰,眯了眯眼睛,像只被顺毛的小猫。
女人牵着男孩,再次道谢后离开了花店。风铃叮咚作响,店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张函瑞维持着蹲着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孩子发丝的柔软触感,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声软糯的“谢谢叔叔”。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眼神复杂难辨。
那是他和左奇函的孩子……如果念函还在他身边,大概……也是这般年纪,也会用这样清澈的眼睛看着他,软软地叫他……
心脏传来一阵剧烈的、无法忍受的绞痛,让他几乎直不起腰。他猛地闭上眼,将脸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五年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硬,足够平静。
可原来,只需要一个相似的眼神,一声稚嫩的呼唤,就能轻易击溃他所有伪装的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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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左氏集团总裁办公室。
左奇函刚刚结束一个跨洋视频会议,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冷戾。助理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神色有些异样。
“左总,这是……私家侦探那边传回来的最新资料。”助理将文件放在桌上,语气谨慎,“他们按照您的要求,扩大了对南方沿海二三线城市的排查范围,重点关注近五年内新出现的、独自经营小生意的男性,特别是……与花艺相关的。”
左奇函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份薄薄的文件夹。这五年来,类似的报告他收到过太多,每一次都带着微弱的希望,最终又归于失望。他甚至开始怀疑,张函瑞是否已经不在国内。
他面无表情地翻开文件。前面几页依旧是些无关紧要的、符合部分特征的排查对象,被他迅速掠过。直到翻到最后一页,他的目光骤然定格。
那是一张有些模糊的、显然是远距离偷拍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临街的小花店,店招上写着“寻常花铺”。一个穿着简单T恤、身形清瘦的男人正背对着镜头,弯腰整理着门外的花桶。
只是一个背影。
单薄,陌生,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左奇函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将那单薄的纸张捏碎。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
五年了。
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看不清面容的背影,他也几乎能肯定——
是他。
张函瑞。
文件下面附带着简短的调查记录:「目标人物,化名张函瑞,约五年前于S市出现,独自经营“寻常花铺”,深居简出,社会关系简单。反追踪意识极强,初步接触困难。待进一步确认……」
后面还有关于花店地址、日常作息等更详细的信息。
左奇函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巨大的动作带倒了桌上的钢笔。墨水洇湿了昂贵的地毯,他却浑然不觉。
他死死攥着那张偷拍的照片,手背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冰封了五年的眼眸里,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里面翻涌着震惊、狂怒、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失而复得的灼热。
找到了。
他终于……找到了。
五年零四个月。
一千九百多个日夜的寻找、等待、绝望和偏执,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眼底那抹骇人的、势在必得的赤红。
他拿起内线电话,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压抑而嘶哑扭曲,对着那头直接下令:
“准备飞机,去S市。”
“现在,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