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窗台上积了层薄薄的水汽。
卫礼坐在梳妆台前,看小洁用桃木梳慢悠悠地将她的长发绾成垂挂髻,簪上一支点翠步摇。
“小姐,这支还是去年您及笄时,先生特意请苏州老师傅做的呢。”
小洁拨了拨流苏,翠色的鸟羽在镜中漾开细碎的光。
“您瞧着精神多了,谢司令要是见了,不定多喜欢。”
卫礼指尖划过梳妆台的螺钿面,镜中的姑娘眉眼弯弯,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只是那双眼睛里藏着与这时代格格不入的倔强。
她扯了扯嘴角:“他喜不喜欢,与我何干?”
话虽如此,当谢家的马车停在沈府门前时,她握着裙摆的手指还是泛了白。
按照规矩,今日她该随父母去谢家“相看”,实则不过是走个过场——这场婚事,从来由不得她相看。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锦垫,卫夫人一路都在低声叮嘱。
“到了谢家,少说话,多笑笑。谢司令年纪轻,性子烈,可别冲撞了他。”
卫礼没应声,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街面上人来人往,黄包车与汽车交错而过,穿着学生装的姑娘们笑着跑过,辫子上的蝴蝶结轻轻晃动。
这是1927年的上海,新旧交织,繁华里藏着风雨,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谢家的公馆在法租界,青砖高墙,门口站着两个穿军装的卫兵,腰杆笔挺,眼神锐利,与卫府的温和雅致截然不同。
进了门,绕过雕花影壁,便见正厅里已经坐了人。
主位上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想来是谢司令的母亲。而她身旁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个穿深色军装的男人。
卫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
他大约二十五六岁,肩宽腰窄,军装穿得一丝不苟,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
脸上没什么表情,下颌线绷得很紧,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一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正漫不经心地看着手里的茶盏,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
这就是谢行之。
传闻里杀人如麻的谢司令,此刻安静地坐在那里,却比门口的卫兵更让人觉得压迫。
“这就是卫家的姑娘吧?”
顾老太太先开了口,声音倒还算温和。
“快过来让我瞧瞧。”
卫礼依着礼数走上前,屈膝行了个礼,声音平静无波。
“见过谢老太太,见过谢司令。”
谢行之终于抬了眼。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算不上审视,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仿佛能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卫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却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迎上他的视线——她不喜欢他,更不想在他面前露怯。
四目相对的瞬间。
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
“卫小姐,前日听说你摔伤了,如今好些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卫礼却莫名觉得这话里藏着点什么。
她想起原主是为了拒婚才摔下假山,脸颊微热,含糊道:“劳司令挂心,已无大碍。”
“那就好。”谢行之点点头,没再多说,转头对谢老太太道,“娘,既然人也见了,我看日子就定在下月初六吧,宜嫁娶。”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
卫礼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连句场面话都懒得说吗?这就是他对自己婚事的态度?
卫先生连忙附和:“全凭司令做主。”
卫夫人拉了拉卫礼的手,示意她别冲动。
谢老太太笑着拍了拍谢行之的手:“你这孩子,也不知怜香惜玉些。”
嘴上嗔怪着,眼里却满是纵容。
卫礼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她看着谢行之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突然开口。
“谢司令,婚姻大事,总要两情相悦才好。”
这话一出,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卫先生的脸都白了,卫夫人差点晕过去。
谢老太太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谢行之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这次带了点探究。
他沉默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让卫礼莫名打了个寒颤。
“两情相悦?”
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指尖轻轻敲着沙发扶手,“卫小姐,这世道,能活着就不易,哪来那么多两情相悦?”
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浇灭了卫礼所有的挣扎。
是啊,这是民国,不是她可以自由谈爱的二十一世纪。
在生存面前,爱情太奢侈,尤其是对她这样身不由己的女子。
谢行之没再看她,起身对谢老太太道:“军中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完,便径直往外走,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敲在卫礼的心上。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卫礼才缓缓垂下头,眼底的光亮一点点暗了下去。
下月初六。
她的婚期,就这样被轻易定了下来。
回去的马车上,卫夫人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叹气。
“小礼,别再犯傻了。谢司令那样的人,不是我们能得罪的。嫁过去,好好过日子,啊?”
卫礼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渐渐模糊的街景,没说话。
好好过日子?
她不知道,嫁给那样一个男人,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但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卫礼的人生,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马车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吱呀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