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源,现在是小泉子,在掖庭局的日子,如同滴水入海,微不足道。
他的身体在钱公公的照料下渐渐好转。那头长及臀下的雪白长发实在太过显眼,在钱公公的建议下,他学着其他小太监的样子,将长发仔细地盘起,藏在同样颜色的太监冠帽下,只是偶尔有几缕不听话的银丝垂落鬓边,衬得他原本就清俊的眉眼,更添了几分易碎的病气。
掖庭局的活计确实不重,但极其繁琐。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洒扫指定的宫道庭院,擦拭廊柱栏杆,或是将各宫需要浆洗的衣物、需要修理的器具收集整理,再分派下去。对于做过现代大学生、也当过神秘“清源哥哥”的沈清源来说,这种机械重复、并且要时时躬身低眉的劳作,是一种全新的煎熬。
但他不敢有丝毫怨言,更不敢流露出任何与“小泉子”身份不符的举止。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学习着宫廷最底层的生存法则:少说话,多做事,眼睛要亮,耳朵要灵,嘴巴要严。
这日午后,他正和几个同样新来的小太监在院子里擦拭一批闲置的宫灯。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几个半大的孩子难免有些松懈,开始低声交谈。
“哎,你们听说没?昨儿个崇文殿那边又杖毙了两个宫女!”一个叫小顺子的太监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炫耀和恐惧说道。
“真的?为什么呀?”另一个小太监好奇地问。
“说是打碎了陛下最喜欢的琉璃盏!”小顺子咂咂嘴,“陛下当时没说什么,可转头就让内侍监把人拖出去了!啧啧,真是……”
陛下?
沈清源擦拭宫灯的手微微一顿,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状似无意地轻声搭话,声音还带着点病后的虚弱:“陛下……如今脾气很大吗?”
小顺子看他一眼,似乎觉得这个白发小子总算开了窍,愿意听自己“教诲”,便凑近了些,更小声地说:“你新来的不知道!咱们这位陛下,可是个厉害角色!八年前……哎,反正就是八年前那场大风波之后,先帝爷身子就不大好了,几位年长的皇子斗得你死我活,结果你猜怎么着?最后竟是当时才不过十二三岁的七殿下……也就是现在的陛下,稳稳当当地登了基!”
沈清源只觉得呼吸一窒。景桓……登基了?他在自己“死”后不过五年,就以少年之姿,登上了帝位?这八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十二三岁就当皇帝?”旁边的小太监惊呼,“那……岂不是很容易被……被那些大臣们拿捏?”
“拿捏?”小顺子嗤笑一声,脸上露出敬畏交加的神情,“谁敢拿捏咱们陛下?你当陛下是那等懦弱之主吗?我可是听宫里老人说,陛下登基之初,几位辅政大臣和皇叔们确实想……结果呢?不过三年,贪赃的、结党的、甚至据说想行废立之事的,一个个都没落得好下场!如今这朝堂上下,谁不怕陛下天威?陛下年纪虽轻,可那心思……深着呢!”
小顺子说着,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怕隔墙有耳。
沈清源默默听着,心中五味杂陈。他应该为景桓感到高兴的,那个受尽欺凌的孩子,终于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保护自己了。可为什么……听着这些关于“天威难测”、“心思深沉”的描述,他心头却沉甸甸的,没有半分喜悦,只有密密麻麻的心疼。这至高权力之路,是用多少鲜血和荆棘铺就的?
“那……陛下如今,可还……”沈清源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措辞,才能不引人怀疑地打探更多。
“陛下勤政得很!”另一个年纪稍大点的太监插嘴道,语气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恭敬,“常常批阅奏折到深夜呢!就是……就是性子冷了些,不太爱说话,尤其厌恶喧哗和窥探。咱们在掖庭局当差是运气,要是分到御前伺候,那才叫一个提心吊胆呢!”
“可不是嘛!”小顺子接口道,“我听说啊,陛下身边近身伺候的,都是跟了他多年的老人,规矩大得很。而且……”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陛下尤其不喜人提及……提及八年前的事和人。”
八年前……沈清源握着抹布的手指微微收紧。那正是他“死去”的那年。
“什么人啊?”有小太监不明所以地问。
“嘘!作死呢!”小顺子吓得脸色发白,赶紧捂住他的嘴,“不想活了?宫里忌讳提这个!总之,以后都机灵点,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别听!咱们呐,能在这掖庭局平平安安混到老,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话题到此戛然而止,小太监们似乎都意识到了禁忌,不敢再深谈,纷纷埋头干活。
沈清源也低下头,继续擦拭着手中精美的宫灯,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景桓成了皇帝。
一个手段雷霆、心思深沉、不喜喧哗、并且……严禁旁人提及八年前旧事的皇帝。
这每一个信息,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本就无法平静的心湖。
他无法将小顺子口中这个威严莫测的年轻帝王,和记忆中那个会拉着他衣角、眼神依赖地看着他的孩子完全重叠。
这八年,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一种强烈的渴望涌上心头——他想见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看看他如今的模样,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