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贡院之外。
朱漆大门缓缓开启,沉重的吱呀声仿佛碾过无数士子的心。一面巨大的黄榜被两名礼部官吏高高悬挂起来,墨迹犹新,在春日略显刺眼的阳光下,映出一片炫目的光晕。
刹那间,人群如同潮水般涌了上去。欢呼声、叹息声、痛哭声、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间悲喜图。
“中了!我中了!哈哈哈!”
“唉……又是名落孙山……”
“王兄,恭喜恭喜!”
“李兄,不必气馁,三年后再来……”
人群中,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色儒袍的年轻士子,死死地盯着榜文,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他的目光越来越黯淡,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最终,他颓然地松开了手,踉跄着退出了拥挤的人潮。
他叫林文渊,陇西寒门出身。三岁启蒙,五岁诵诗,十岁通经义,是乡里有名的神童。他怀揣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变卖了家中仅有的几亩薄田,一路风餐露宿来到长安。他自信满腹经纶,策论文章花团锦簇,针砭时弊切中要害,本以为即便不能名列前茅,一个进士出身也是手到擒来。
然而,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
榜上无名。
不是因为他的文章不好,而是因为他无钱“行卷”。
所谓“行卷”,乃是隋唐科举潜规则。
考生在考试前,需将自己的得意诗文投献给京城达官显贵、文坛领袖,以求其赏识,为之延誉。
若得高官一句褒奖,科场之上便能无形中占尽先机。
若无行卷,或所投非人,纵有惊世之才,也多半难入考官法眼。
林文渊不是没试过。他也曾厚着脸皮,揣着自己最得意的几篇诗文,守在那些朱门大户之外,希望能得到一次机会。
然而,门房见他衣着寒酸,连通报都懒得通报,便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将他打发走。他连那些权贵的面都未曾见到。
“哈哈,林兄,你也在此啊!”一个略带得意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林文渊抬头,是同科应试的张姓士子,出身商贾之家,家资丰厚,此刻正满面红光,显然已然高中。
“恭喜张兄。”林文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
“同喜同喜!”张姓士子故作谦逊地摆摆手,随即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炫耀道:“不瞒林兄,此番侥幸,多亏了家父提前为小弟打点,向吏部李侍郎府上投了行卷,得了李侍郎两句‘文采斐然,颇有见地’的评语,这才能……嘿嘿。”
林文渊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下,脸上火辣辣的。
他认得这位张姓士子,其人文采平平,策论更是空洞无物,远不如自己。可如今,人家金榜题名,自己却黯然落榜。
这世道,难道真就只认金银,不认才学吗?
他再也无心停留,对着那张姓士子胡乱拱了拱手,转身便走,背影在喧嚣的人群中显得格外落寞孤寂。
……
距离贡院不远的一处临街酒肆,名曰“解忧坊”。此刻更是人满为患,中榜者呼朋引伴,大肆庆祝,落榜者则大多选择在此借酒浇愁。
林文渊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寻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将身上仅剩的几枚铜钱拍在桌上。
“小二,打一壶最烈的酒来!”
浊酒入喉,辛辣苦涩,一如他此刻的心情。几杯下肚,酒气上涌,连日来的委屈、不甘、愤懑,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引得邻座几人侧目。
“不公平!这科举……何其不公也!”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嘶哑,“说什么唯才是举,说什么为国选贤!不过是朱门显贵瓜分利益的遮羞布罢了!”
邻座一个同样落榜的士子闻言,心有戚戚焉,叹了口气,低声道:“林兄,慎言啊……”
“慎言?我偏要说!”林文渊酒意更浓,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寒窗十载,抵不过金银开路!满腹经纶,比不上阿谀奉承!这哪里是选才?分明是选财!如此科举,选出来的不过是些趋炎附势、尸位素餐之徒,于国何益?于民何利?!”
他越说越激动,抓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猛灌了一口,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破旧的衣襟。
“你们看那榜上之人,有多少是凭真才实学?有多少是靠父辈余荫,靠金银铺路?我等寒门学子,出路在何方?报国无门,济世无路,空有一腔热血,满腹文章,却只能在这酒肆之中,与这浊酒为伴,何其悲哉!”
他猛地站起身,身形有些摇晃,指着窗外贡院的方向,朗声吟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哈哈哈哈……好一个‘荣枯咫尺异’!妙!妙啊!”
这诗句并非他原创,乃是前朝杜甫之名句,但此刻由他这落榜寒士口中吟出,配上那癫狂悲愤的神情,竟别有一番震撼人心的力量。
酒肆中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落榜士子感同身受,面露悲戚;而那些中榜者,或面露不屑,或隐隐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酒肆门口走进来两名男子。一人作管家打扮,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沉稳,眼神锐利;另一人则像是随从,精干彪悍。
这两人,正是杨昭“风影司”“影字营”安插在长安城内的暗桩。年长者代号“老钱”,表面身份是东市一家绸缎庄的掌柜,实则是长安情报网的负责人之一。他们今日“恰好”路过“解忧坊”,本是例行巡查,却不想撞见了林文渊这番“酒后狂言”。
老钱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面容激愤、状若疯癫的林文渊身上。他并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茶,静静地听着。
林文渊已是半醉,浑然不觉有人关注,依旧在那里痛斥时弊,从科举不公说到吏治腐败,从门阀垄断说到民生疾苦。
虽言语激愤,但每每引经据典,切中要害,显露出扎实的学识和不同于常人的敏锐洞察力,并非一味空谈发泄。
“此人倒有几分见识。”随从低声对老钱道。
老钱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招来酒保,塞过去一小块碎银,低声问道:“那小兄弟是何人?因何在此喧哗?”
酒保掂了掂银子,眉开眼笑,低声道:“客官您问那位啊?叫林文渊,陇西来的寒门士子,听说很有才学,可惜……没钱行卷,这回榜上无名,心里憋屈着呢。这几天天天来我们这儿喝闷酒。”
老钱眼中精光一闪,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林文渊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凳子上,伏在桌上,肩膀微微耸动,竟似在无声哭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十年梦想,一朝破碎,这种打击,绝非寻常。
“走吧。”老钱站起身,放下茶钱,“此人情况,需立刻报予主上知晓。”
……
翌日,东宫,崇文馆。
杨昭正在翻阅各地送来的奏报,王文书侍立在一旁。
“殿下,”王文书上前一步,呈上一份密报,“‘影字营’长安据点送来消息,昨日科举放榜后,发现一落榜寒士,名为林文渊,于酒肆中痛斥科举不公,言语虽激愤,然见识不凡,且确有才学。这是其酒后所述的部分言论记录,以及我们查到的其出身背景。”
杨昭接过密报,快速浏览起来。当看到林文渊吟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以及其后对时弊的分析时,他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杨昭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句本该在多年后才由诗圣杜甫写出的诗句,眼神微动。在这个时空,这句诗竟从一个落榜寒士口中提前喷薄而出,带着同样的血泪与控诉。
他继续看下去,林文渊对吏治、门阀的看法,虽然稍显稚嫩,却已初具锋芒,能看到问题的本质。
“有点意思。”杨昭放下密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一个陇西寒门,无钱行卷而落榜,心中有怨气,却能说出这般切中时弊的话,其才学与这份傲骨……倒是难得。”
他如今身为太子,又暗中经营山寨,深知人才的重要性。
尤其是这种有真才实学、出身寒微、对现有秩序心存不满却又心怀理想的年轻人,若能收为己用,稍加打磨,未来或可成为栋梁之材,无论是放在明处的东宫,还是暗处的“风影司”,都大有可为。
更重要的是,此人抨击科举不公,正与杨昭未来想要改革科举,打破门阀垄断的想法不谋而合。
“此人现在何处?”杨昭问道。
“回殿下,据报仍在长安,暂居於城南一家廉价客栈中,似乎盘缠将尽,尚未决定去留。”
杨昭沉吟片刻,心中已有决断。
“文和,”他唤王文书的表字,“你去安排一下。不要以东宫的名义,找个妥当的人,以……嗯,就以‘惜才之士’的名义,先去接触一下这位林文渊,看看他的具体情形,探探他的口风。记住,要自然,莫要惊了他。”
“臣明白。”王文书心领神会,躬身领命。
他知道,太子殿下这是对那落榜书生起了招揽之心了。
这林文渊,虽科举失利,却或许因此迎来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机缘。
杨昭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个在客栈中彷徨无措的年轻士子。
科举的尘埃已然落定,但属于某些人的命运齿轮,或许才刚刚开始转动。这林文渊,是会就此沉沦,返回故里,庸碌一生?
还是能抓住这冥冥中递来的另一根橄榄枝,走上一条他自己都未曾想过的道路?
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