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第一次见到朴叔时,槐树叶正落得满院都是。那是他第三次换住处,起因是前房东在深夜敲他房门,说总听见他屋里有缝纫机的“咔嗒”声,但他分明连针线都没碰过。中介把他领到这处老院时,铁门推开的瞬间,一股混着泥土与旧布料的气味扑面而来,院中央那棵老槐树得两人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二楼窗台,叶子密得能遮住半扇天。
“林先生,这院就朴叔一个人住,他在这儿守了快二十年了。”中介的声音有点发虚,指了指东厢房的门,“您住西厢房,互不打扰。”
门“吱呀”一声开了,朴叔走了出来。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左手食指第二节有道深褐色的疤,像条凝固的小蛇。他没说话,只点点头,目光扫过林栩的行李箱时,停顿了半秒——那箱子角上沾着片槐树叶,和院里的叶子一模一样,可林栩分明是从三公里外的车站过来的。
“夜里别开西窗。”朴叔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槐树枝子刮着玻璃,吵。”
林栩应了声,搬进西厢房时才发现,西窗正对着老槐树的主干,枝桠上挂着个褪色的布偶,只有巴掌大,看不清五官,布料上绣着密密麻麻的针脚,红得像血。他想把布偶摘下来,可梯子刚搭到一半,就听见东厢房传来缝纫机的“咔嗒”声,一下一下,敲在人心尖上。
那夜林栩没睡好。他总觉得有人在窗外走,脚步声轻得像落叶,可拉开窗帘,只有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里晃。后半夜他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咔嗒”声又响了,这次格外近,像是就在房门外。他猛地坐起来,门外的声音却停了,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第二天一早,林栩在院门口遇见朴叔。朴叔手里拿着个针线笸箩,里面放着几团红线,他正缝一件小孩的棉袄,针脚细得看不见线头。“朴叔,您夜里也做活?”林栩试探着问。
朴叔的手顿了一下,红线从针眼里滑出来。“老了,觉少。”他把线重新穿好,抬头时,林栩看见他眼底有红血丝,“林先生是做什么的?”
“写东西的,悬疑小说。”林栩笑了笑,“所以得找个清静的地方。”
朴叔“哦”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身回了东厢房。林栩注意到,朴叔的鞋底沾着点白灰,和西厢房门外的白灰一模一样——昨晚他特意在门口撒了点白灰,想看看有没有人来过,可早上起来,白灰上只有几个模糊的脚印,像是被风吹过,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蹭掉了。
接下来的几天,林栩总在深夜听见缝纫机声。有时是“咔嗒咔嗒”的连续声,有时是“咔”的一声,像是针断了。他试过贴在东厢房的门上听,里面除了缝纫机声,还有轻微的呼吸声,很沉,像是有人在哭。有一次他忍不住敲了敲门,声音立刻停了,过了好一会儿,朴叔才开门,手里拿着半截断针,针尖上还挂着红线。
“有事?”朴叔的声音比平时更哑。
“没、没事,就是听见您这儿有声音,问问要不要帮忙。”林栩的目光落在朴叔身后,东厢房里没开灯,只有窗户外透进来的光,隐约能看见墙角放着一台老式缝纫机,机身是黑色的,上面盖着块蓝布,布上绣着和树枝上那个布偶一样的针脚。
“不用。”朴叔关上门,“林先生早点休息。”
门关上的瞬间,林栩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妈妈”,像是小孩的声音。他浑身一僵,转身跑回西厢房,拿出笔记本,把刚才的事记下来——他有种预感,这个老院和朴叔,藏着他写小说以来最离奇的故事。
可怪事还在继续。林栩发现自己的衣服上总出现莫名其妙的针脚。有时是衬衫的袖口,有时是裤子的口袋,都是细细的红线,缝得整整齐齐,像是有人帮他补过。他问朴叔,朴叔说没见过,只提醒他:“老院的东西别乱碰,尤其是槐树上的。”
那天下午,林栩去摘槐树上的布偶。布偶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布料硬邦邦的,像是浸过什么东西。他翻到布偶的背面,看见上面绣着个名字:“念念”,旁边还有个日期,是二十年前的今天。
“你在干什么?”朴叔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林栩吓得手一抖,布偶掉在地上,摔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掉出个东西,是颗小孩的乳牙,已经发黄了。
朴叔冲过来,捡起布偶,手指死死攥着,指节都白了。“谁让你碰它的?”他的声音发颤,眼底的红血丝更浓了,“我说过,别碰槐树上的东西!”
林栩被他的样子吓到,后退了一步:“朴叔,对不起,我就是好奇……念念是谁?”
朴叔没回答,抱着布偶回了东厢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林栩站在原地,看见地上的乳牙旁边,还有几根细细的红线,和他衣服上的针脚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缝纫机声响了一整夜。林栩没敢再听,用被子蒙住头,可还是能听见“咔嗒”声里夹杂着小孩的哭声,还有朴叔的叹气声。后半夜,他听见东厢房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他犹豫了很久,还是起身敲了敲东厢房的门,没人应。
“朴叔?您没事吧?”林栩推了推门,门没锁,开了一条缝。里面没开灯,他借着月光往里看,缝纫机还在转,上面放着那件没缝完的小孩棉袄,可朴叔不在屋里。
林栩走进去,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不是新鲜的,是陈腐的,混着旧布料的气味。他顺着血腥味找,在缝纫机后面的墙角,看见一个地窖的门,虚掩着,下面传来“咔嗒”声——原来缝纫机声是从地窖里传出来的。
他打开地窖门,里面黑漆漆的,血腥味更浓了。他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往下照去。地窖里很窄,只能容一个人走,墙壁上挂着很多布偶,和槐树上的那个一模一样,每个布偶上都绣着名字,有的是“念念”,有的是其他名字,日期都是二十年前左右。
走到地窖底,林栩看见朴叔坐在地上,背对着他,手里拿着缝纫机的踏板,还在“咔嗒咔嗒”地踩。他面前放着个小小的棺材,是木头做的,上面缝满了红线,针脚密密麻麻,把棺材盖和棺材身缝在了一起。
“朴叔?”林栩的声音发颤。
朴叔转过头,脸上全是泪水,左手的疤裂开了,渗着血。“念念怕冷,我得给她缝件棉袄。”他指了指棺材,“她等了我二十年,我不能让她冻着。”
“念念……是您的女儿?”林栩问。
朴叔点了点头,拿起身边的布偶,就是林栩白天摔开的那个:“二十年前,念念五岁,在院里玩,被槐树枝子砸中了头,没救过来。”他的声音哽咽了,“我把她埋在槐树下,可夜里总听见她哭,说冷,说想妈妈。她妈妈走得早,我只会缝衣服,就给她做布偶,做棉袄,想让她暖和点。”
林栩看着满地的布偶,还有那个缝满红线的棺材,突然明白过来:“那些布偶上的名字……都是您女儿?”
“不是。”朴叔摇了摇头,“是这二十年里,来这儿住过的人。他们都说听见念念的哭声,有的说看见过她的影子,我就给他们缝布偶,把他们的名字绣上去,让念念知道,有人陪她。”他顿了顿,“你衣服上的针脚,也是我缝的。我看见你总熬夜写东西,衣服破了也没补,就想帮你缝补一下,也让念念认识你。”
林栩的心里又酸又怕:“那昨晚我听见的小孩声音……”
“是念念。”朴叔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知道你碰了她的布偶,不高兴了。但她没恶意,就是想有人陪她玩。”他指了指棺材,“今天是她的忌日,我想把这件棉袄缝完,给她送过去。”
林栩看着朴叔手里的棉袄,针脚细得像头发丝,红线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他突然想起中介说的话,这院只有朴叔一个人住,守了快二十年。原来朴叔守的不是院子,是他女儿的魂,是这二十年里从未断过的父爱。
“朴叔,我帮您缝吧。”林栩走过去,拿起针线笸箩里的红线,“我虽然缝得不好,但多个人,快一点。”
朴叔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把针线递给林栩。地窖里的缝纫机声还在响,“咔嗒”“咔嗒”,像是时光在倒流,回到二十年前那个有槐树叶飘落的下午,一个小女孩在院里追着蝴蝶跑,她的父亲坐在门口,手里拿着针线,给她缝一件暖和的棉袄。
林栩缝着针,突然觉得手里的红线变得暖和起来,像是有温度。他抬头看了看朴叔,朴叔正对着棺材笑,眼里的红血丝不见了,只剩下温柔。他知道,这个老院的故事,不会成为他小说里的悬疑情节,而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温暖的真相——有些爱,就算隔着生死,也能借着一针一线,一直延续下去。
后来,林栩没再换住处。他每天都会帮朴叔缝布偶,有时也会在槐树下放些小女孩喜欢的糖果。他再也没听见深夜的哭声,只听见缝纫机的“咔嗒”声,和朴叔偶尔哼起的童谣,在满院的槐树叶里,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