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第一次见到朴叔，是在台风登陆的深夜。雨幕像被撕碎的黑绸，裹着老城区的旧楼摇摇欲坠。他攥着外婆留下的钥匙，在“兴盛里37号”斑驳的铁门前站了十分钟，指节被冰冷的雨水泡得发白。钥匙插进锁孔时，锈迹摩擦的声响在雨里格外刺耳，门轴“吱呀”一声，像是有只干瘦的手在背后拽着他往里拖。
“年轻人，慢点走。”
沙哑的声音突然从门厅的阴影里钻出来，林栩的心脏猛地撞在肋骨上。他摸出手机点亮屏幕，昏黄的光里浮出个佝偻的身影——穿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对襟衫，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支没点燃的烟，指节上布满深褐色的老茧。
“您是？”林栩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姓朴，住这儿三楼。”老人慢慢直起身，眼睛在暗处亮得有些异常，“你是老林家的外孙吧？你外婆走前跟我打过招呼，说你可能会来。”
林栩松了口气，把湿漉漉的背包往肩上提了提：“谢谢您，朴叔。我外婆……没跟您说别的吗？”
朴叔没回答，转身往楼梯间走，脚步声“咚、咚”地敲在水泥台阶上，像在数着什么。“跟我来吧，你外婆那屋好久没通风了，我帮你开了窗。”他的背影在昏暗里缩成个模糊的轮廓，林栩跟着往上走时，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的后颈，凉丝丝的。
二楼转角处挂着盏裸露的灯泡，线绳上沾着厚厚的灰。林栩经过时，灯泡突然“滋啦”响了一声，光线晃了晃，他瞥见墙面上有片深色的印记，形状像只展开的手，指缝里还残留着暗红的痕迹。
“朴叔，那墙……”
“老房子，漏雨渗的。”朴叔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听不出情绪，“快到了，你外婆住四楼最里头那间。”
四楼的走廊比楼下更暗，空气里飘着股潮湿的霉味，还混着点淡淡的檀香。林栩的外婆是个信佛的人，他小时候来这儿，总看见客厅的供桌上摆着尊观音像，香炉里的香灰堆得老高。可当朴叔推开402的门，他却愣住了——供桌还在，观音像却不见了，只有个空落落的红布底座，上面积着层薄灰。
“我外婆的观音像呢？”林栩问。
朴叔站在门口，背对着光，脸隐在阴影里：“不知道，你外婆走后没几天，那像就没了。或许是她自己收起来了吧。”他顿了顿，又说，“你先收拾着，有事儿再叫我，我住301。”
门关上的瞬间，林栩突然听见“咔嗒”一声，像是从门后传来的。他回头看了眼，门把手上积着灰，没什么异常。可当他低头整理外婆的旧箱子时，指尖突然触到个冰凉的东西——是个黄铜铃铛，铃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摇一下，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却让整个屋子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箱子最底下压着本日记，封面是暗红色的皮革，边角已经磨损。林栩翻开第一页，是外婆熟悉的字迹，写着“1998年7月12日，朴叔搬来三楼，带了个黑色的木盒”。他接着往下翻，后面的内容越来越乱，字迹歪歪扭扭的，有几页还沾着褐色的污渍。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呼吸骤然停住——上面只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铃铛，旁边写着一行字：“别让他听见铃铛响。”
“叮——”
铃铛突然从林栩的手里滑落在地，清脆的声响在空屋子里回荡。他慌忙去捡，指尖刚碰到铃铛，就听见门外传来缓慢的脚步声，“咚、咚、咚”，越来越近。
林栩猛地站起身，退到窗边，手紧紧攥着窗帘。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接着是指甲刮擦门板的声音，“刺啦、刺啦”，像生锈的刀片在割木头。
“小林啊，你没事吧？”朴叔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带着种奇怪的沙哑，“我听见屋里有响声。”
林栩的后背贴着冰冷的玻璃，雨水顺着窗户往下流，在玻璃上画出一道道水痕。他看着门口的方向，喉咙发紧：“没、没事，就是东西掉地上了。”
“哦，那你小心点。”朴叔的声音顿了顿，“对了，你外婆的房间里，是不是有个黄铜铃铛？”
林栩的心脏猛地一沉，他把铃铛攥在手里，指节泛白：“没、没有啊，我没看见。”
门外沉默了几秒，接着脚步声慢慢远去了。林栩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铃铛，铃身上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一张张扭曲的脸。
那天晚上，林栩没敢睡在402。他把外婆的日记和铃铛放进背包，抱着背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着手机的手电筒。窗外的台风还没停，风裹着雨砸在窗户上，发出“砰砰”的声响，像有人在外面敲门。
凌晨三点，他听见楼梯间传来脚步声，还是“咚、咚、咚”的节奏，慢慢往上走。林栩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脚步声在四楼停住了，接着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是他外婆房间的锁！
林栩的头皮一阵发麻，他悄悄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月光从楼梯间的窗户照进来，勾勒出个佝偻的身影——是朴叔，他手里拿着串钥匙，正试着打开402的门。
“怎么打不开呢？”朴叔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带着点疑惑，“老林不是说，钥匙放在门口的垫子底下了吗？”
林栩的后背全是冷汗，他想起自己进门时，门口根本没有垫子。朴叔试了好几把钥匙，都没打开门，最后他叹了口气，转身往楼下走。林栩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才敢松开攥着门把手的手，手心全是汗。
第二天早上，台风停了。林栩推开窗户，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可他还是觉得浑身发冷。他收拾好东西，决定去三楼找朴叔问清楚。
301的门没关严，留着条缝。林栩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他推开门走进去，屋里的光线很暗，拉着厚厚的窗帘，空气里飘着股和402一样的檀香，还有点淡淡的腥气。
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个黑色的木盒，和外婆日记里写的一样。木盒是打开的，里面铺着红色的绒布，却空无一物。林栩走近了些，看见木盒的边缘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你在看什么？”
朴叔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林栩吓得差点跳起来。他转过身，看见朴叔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菜篮子，脸色阴沉得可怕。
“朴叔，我……我就是来问问，您昨天晚上是不是去四楼了？”林栩的声音有些发颤。
朴叔把菜篮子放在地上，慢慢走过来，眼睛死死盯着林栩：“我去四楼干什么？你外婆的房间，我可不敢随便进。”他的目光落在林栩的背包上，“你包里装的什么？”
林栩下意识地把背包往后挪了挪：“没什么，就是我外婆的一些旧东西。”
朴叔突然笑了，笑声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旧东西？是不是包括那个铃铛，还有她的日记？”
林栩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往后退了一步，手紧紧攥着背包带：“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朴叔慢慢抬起左手，林栩看见他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根点燃的香，香火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你外婆活着的时候，每天都给我上香，她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
林栩觉得不对劲，他想起外婆日记里的内容，又看了看桌上的木盒：“朴叔，您那个木盒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我外婆的观音像，是不是在您这儿？”
朴叔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猛地扑向林栩，双手死死掐住林栩的脖子：“你不该问的！你外婆就是因为多嘴，才会死的！”
林栩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拼命挣扎着，手在背包里乱摸，摸到了那个黄铜铃铛。他用尽全身力气，把铃铛砸向朴叔的头。
“叮——”
铃铛响了，朴叔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后退了几步，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别响！别让它响！”
林栩趁机往后退，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他看着朴叔，发现朴叔的脸在慢慢变化，皮肤变得干枯，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角还流着暗红色的液体。
“你不是人！”林栩惊恐地喊道。
朴叔抬起头，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我当然不是人！1998年，我就死了，是你外婆用她的寿命，把我留在了这里。她以为我会感激她，可她不知道，我需要的是更多的寿命！”他指着桌上的木盒，“那个木盒里，装的是我的魂器，只要有魂器在，我就能一直留在人间。你外婆的观音像，早就被我打碎了，她想保佑你，可她没那个本事！”
林栩看着朴叔，突然想起外婆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别让他听见铃铛响。”他赶紧拿起铃铛，紧紧攥在手里：“朴叔，你害死了我外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朴叔冷笑一声，慢慢向林栩走来：“你以为一个铃铛就能对付我？太晚了，你已经来了这里，你的寿命，很快就是我的了！”
林栩往后退，退到了门口。他突然想起外婆房间里的供桌，供桌上虽然没有观音像，却有个空的红布底座。他灵机一动，转身往四楼跑：“朴叔，你有本事就来追我！”
朴叔在后面追着，脚步声“咚、咚、咚”地响，像是在敲打着林栩的心脏。林栩跑到402，推开门冲进去，反手把门锁上。他跑到供桌前，把铃铛放在红布底座上，然后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对着供桌拜了拜：“外婆，求您保佑我，一定要阻止朴叔！”
门外传来朴叔砸门的声音：“开门！你快开门！”
林栩看着供桌上的铃铛，铃铛突然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光芒顺着红布底座蔓延开来，整个屋子都被照亮了。门外的砸门声停了，接着传来朴叔凄厉的惨叫声：“不！我的魂器！”
光芒消失后，屋子里恢复了平静。林栩站起身，走到门口，慢慢打开门。走廊里空荡荡的，没有朴叔的身影，只有地上留下了一滩暗红色的液体，像干涸的血。
林栩走到三楼，301的门开着，桌上的木盒已经不见了，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腥气。他走回四楼，看着供桌上的铃铛，铃铛已经恢复了原样，静静地躺在红布底座上。
那天下午，林栩收拾好外婆的东西，离开了兴盛里37号。他把外婆的日记和铃铛带在身边，临走前，他看了眼那栋旧楼，阳光照在楼面上，却还是透着股阴森的气息。
他不知道朴叔是不是真的消失了，也不知道那栋旧楼里还藏着多少秘密。但他知道，外婆用她的方式保护了他，而那个黄铜铃铛，会一直提醒他，有些东西，永远不能轻易触碰。
后来，林栩再也没去过兴盛里37号。只是偶尔在深夜，他会听见窗外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还有指甲刮擦门板的声音，接着是沙哑的声音：“小林啊，你把铃铛还给我吧……”
他紧紧攥着手里的铃铛，不敢出声，直到脚步声慢慢远去。他知道，朴叔可能还没消失，他一直在等着，等着下一个走进兴盛里37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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