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的行李箱轮卡在梧桐巷的石板缝里时，最后一丝夕阳正从朴叔的皱纹里溜走。老楼像被泡发的陈年馒头，墙皮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青黑的砖，风裹着巷口面馆的油烟钻进来，却吹不散楼道里那股潮湿的霉味，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发了霉。
“三楼左户，”朴叔的声音比老楼还沉，手里的铜钥匙串挂着个褪漆的小菩萨，“晚上别开门，听见啥动静都别探头。”他递钥匙时，林栩瞥见他手腕上有道深疤，像被什么东西咬过，结的痂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进了屋，林栩才发现这房子比中介照片里暗得多。客厅窗户正对着隔壁楼的墙，阳光照不进来，家具蒙着层薄灰，唯有墙角的旧衣柜擦得锃亮，深棕色的木头上刻着朵歪歪扭扭的玉兰花。他打开衣柜想放衣服，却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最底层的抽屉还锁着，锁孔里积着锈，像只闭着的眼睛。
第一晚就出了怪事。
凌晨两点，林栩被一阵“沙沙”声弄醒。声音从衣柜那边来，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木板。他攥着手机壮胆，屏幕光扫过衣柜时，那声音突然停了，可等他缩回手，“沙沙”声又响起来，还夹杂着细碎的脚步声，轻得像羽毛落在地上。他想起朴叔的话，死死盯着门板，直到天快亮才睡着，醒来时发现衣柜门开了条缝，最上面的衣架全都转向了门口，像是夜里有人进来，又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天他找朴叔，老头正坐在楼下修自行车，链条油蹭得满手黑。“老楼嘛，风穿堂。”朴叔头也不抬，手里的扳手“咔嗒”一声卡住，“衣柜别碰，前租客留下的，锁坏了，我没修。”林栩还想追问，朴叔却突然抬头，眼神直勾勾的：“你昨晚没开门吧？”他的瞳孔里映着老楼的影子，黑沉沉的，像没有底。
怪事开始变多。
林栩发现自己的东西总在移位。早上放在桌上的牙刷，晚上回来会插在卫生间的肥皂盒里；晾在阳台的袜子，第二天准会少一只，翻遍屋子也找不到；最吓人的是，他开始在墙角发现指甲盖大小的血渍，暗红色的，擦干净了，第二天又会出现在别的地方，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偷偷流血。
他开始留意朴叔。老头每天傍晚都会搬个小马扎坐在楼下，盯着三楼的窗户，手里转着那串铜钥匙，嘴里念念有词。有次林栩下班回来，看见朴叔在烧纸，火光照着他的脸，皱纹里全是阴影，纸灰飘到林栩脚边，他才发现烧的不是纸钱，是一张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碎花裙，脸被烧得模糊不清。
“朴叔，这是……”林栩刚开口，朴叔突然站起来，手里的纸灰撒了一地，“别问！”他的声音发颤，手腕上的疤在夕阳下泛着青，“今晚锁好门，听见啥都别出来。”
那天晚上，林栩没敢睡。他把沙发堵在门口，手里攥着水果刀，耳朵贴在门上听动静。楼道里静得可怕，只有老水管“滴答”漏水的声音。到了半夜，突然有人敲门，“咚咚咚”，节奏很慢，像是用指关节敲的。
“谁？”林栩屏住呼吸。
门外没人说话，还是“咚咚咚”地敲。林栩想起朴叔的话，咬着牙没开，可敲门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撞门，“哐哐哐”，门板晃得厉害，像是门外的东西要撞进来。他吓得退到衣柜边，后背突然碰到个冰凉的东西，低头一看，衣柜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最底层的抽屉正慢慢往外滑，里面露出半截碎花裙的布料，和朴叔烧的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撞门声突然停了。
林栩僵在原地，听见门外传来朴叔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跟谁说话：“别闹了，他是租客……”后面的话听不清，只听见一阵细碎的啜泣声，像个女人在哭，轻得像风。
第二天早上，林栩打开门，看见朴叔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眼睛通红，手里的铜钥匙串断了，小菩萨掉在地上，摔出一道裂纹。“你都听见了？”朴叔的声音很哑。
林栩点点头，指了指衣柜：“那里面……”
“是阿玉，”朴叔低下头，手摩挲着台阶上的青苔，“我闺女，三年前在这屋里走的。”他的声音发颤，“那天我出去买酱油，回来就看见她吊在衣柜里，穿的就是那件碎花裙……”
林栩浑身发冷，想起那些移位的东西，那些血渍，还有夜里的脚步声。“是她……一直在这？”
“她舍不得走，”朴叔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没烧过的，照片上的女孩笑着，眼睛弯成月牙，手腕上也有朵玉兰花的纹身，和衣柜上刻的一模一样，“她总爱跟我闹，藏我钥匙，偷我袜子，以前我总说她，现在……”他抹了把脸，“我把衣柜锁了，可她总能打开，我怕她吓着租客，才说押一免一，想找个胆大的，可之前来的人，住不了三天就跑了。”
林栩想起那些血渍，刚想问，朴叔却突然抬头，眼神里满是哀求：“她不坏，就是想有人陪，你要是怕，我退你房租，你走吧。”
那天林栩没走。他看着朴叔手里的照片，想起夜里那阵啜泣声，突然觉得那不是吓人的声音，是孤单。他回屋打开衣柜，最底层的抽屉里放着个布娃娃，娃娃的衣服是碎花的，脸上缝着两颗黑纽扣，像是在看着他。抽屉里还有本日记，纸页泛黄，最后一页写着：“爸爸总说我不懂事，可我只是想让他多陪我一会儿。”
从那以后，林栩没再见过怪事。只是偶尔早上起来，会发现桌上多了杯温好的牛奶，阳台的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衣柜上的玉兰花，好像比以前亮了点。朴叔还是每天傍晚坐在楼下，只是不再烧照片了，他会把阿玉的照片放在口袋里，时不时拿出来看，嘴角带着点笑。
有天林栩下班回来，看见朴叔在给衣柜刷漆，深棕色的漆，刷得很仔细。“阿玉说衣柜旧了，”朴叔抬头笑了笑，手腕上的疤还在，可脸色比以前好太多，“她说谢谢你，愿意陪她。”
林栩也笑了，他走进屋，看见衣柜门开着，最上面的衣架都转向了窗户，阳光从隔壁楼的缝隙里漏进来，照在碎花裙上，像撒了层金粉。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巷口面馆的香味，这一次，没有霉味，只有淡淡的檀香，暖得像阿玉日记里的字。
只是偶尔，在深夜，林栩还会听见“沙沙”声，从衣柜那边来，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木板，可他不再害怕了。他知道那是阿玉，在跟他打招呼，在这个有点旧、有点暗，却装满了爱的老楼里，陪着他，也陪着朴叔，慢慢走过每个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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