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找到梧桐巷19号时,雨丝正把暮色泡成昏黄的墨。老楼门楣上挂着块褪色木牌,“朴记钟表修理”四个字被虫蛀得缺了边角,风一吹,挂在门廊的铜铃没响,倒是二楼窗户里飘出的钟声,慢悠悠地敲了三下,像迟了三小时的报时。
“上来吧。”楼里传来沙哑的声音,没等林栩回应,木质楼梯就传来“吱呀”的承重声,像是有人在上面走,又像是楼梯自己在喘气。他攥紧肩上的帆布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半本没看完的小说,这是他失业后找到的第三个落脚点,中介说房东朴叔脾气古怪,但房租是全市最低,还包水电。
二楼转角站着个穿藏青对襟衫的老头,背驼得厉害,手里攥着块拆到一半的机械表,镜片后的眼睛像蒙了层雾。“朴叔?”林栩试探着开口,对方没应声,只是转身往走廊尽头走,脚步轻得像猫,藏青衣角扫过墙面上的钟表海报时,林栩突然发现,海报上所有钟表的指针,都停在三点零七分。
“这间。”朴叔停在最里面的阁楼门口,掏出串钥匙,铜钥匙环上挂着个迷你怀表,表盖刻着朵残缺的玫瑰。他开锁时,林栩注意到他的左手食指少了半截,断口处的老茧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像是常年泡在冷水里。“规矩就一条,”朴叔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夜里听见任何声音,别开门,别探头,更别碰阁楼里的钟。”
阁楼很小,斜顶压得人喘不过气,唯一的窗户对着后院的老槐树,树枝在玻璃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无数只抓挠的手。房间里摆着张旧铁架床,一个掉漆的衣柜,还有一张书桌——书桌上,真的放着一座老式座钟,红木外壳,钟摆是铜制的,此刻正“滴答、滴答”地走着,指针同样指在三点零七分。
“这钟……”林栩刚想问,朴叔已经转身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最后传来“咔嗒”一声,像是楼下的店门被锁上了。
第一晚,林栩就没睡好。
凌晨两点,他被一阵细碎的“咔哒”声弄醒。声音从座钟那边来,像是齿轮卡了异物,又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抠钟壳的缝隙。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向座钟——钟摆还在动,指针依旧停在三点零七分,可那“咔哒”声越来越响,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呼吸声,轻得像羽毛落在耳边。
林栩想起朴叔的话,把被子蒙过头顶,可那声音像长了脚,顺着床沿爬上来,钻进他的耳朵里。直到天快亮时,声音突然停了,他掀开被子,看见座钟的玻璃罩上,多了道细细的指痕,像是有人隔着玻璃,摸过指针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林栩下楼找朴叔。修理店的门没锁,里面摆着满墙的钟表,挂钟、怀表、座钟,大大小小不下百个,可所有钟表的指针,全停在三点零七分。朴叔坐在柜台后,正用镊子夹着细小的齿轮,左手的断指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钟坏了?”林栩指了指阁楼的方向。
朴叔没抬头,镊子“啪”地夹住齿轮:“没坏。”他的声音很平,“别碰它,听见啥都当没听见。”
林栩还想追问,却看见朴叔的袖口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他顺着朴叔的手看向柜台,玻璃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校服的女孩,手里举着块卡通手表,笑容亮得晃眼。可女孩的脸旁边,有块模糊的污渍,像是被什么东西蹭过。
“这是……”
“我女儿,”朴叔突然开口,镊子上的齿轮“叮”地掉在桌上,“十年前,在这阁楼里走的。”
林栩的后背瞬间凉了。他想起昨晚的呼吸声,想起玻璃罩上的指痕,喉咙发紧:“她……怎么了?”
朴叔的手指摩挲着柜台的木纹,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那天她生日,我答应给她修块新怀表。可我忙着店里的活,让她在阁楼等。等我上去时,她趴在书桌上,手里攥着那怀表的零件,已经没气了——急性心肌炎,没来得及救。”
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掏出个铁盒,打开后,里面放着块没修好的怀表,表盖刻着和钥匙环上一样的玫瑰,只是玫瑰的花瓣缺了一角。“她走的时候,三点零七分。从那以后,这楼里所有的钟,都停在这个点。”
林栩浑身发僵,他突然明白,昨晚听见的“咔哒”声,不是齿轮卡了,是有人在试着拼那块怀表的零件。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多。
林栩发现自己的东西总在被“整理”:脱在床边的袜子,第二天会整齐地摆在枕头旁;翻开的小说,会被合起来,书签夹回他看到的那一页;甚至他放在桌上的面包,早上起来时,包装袋会被打开一个小口,像是有人尝过一口。
最让他心悸的是,有天晚上,他醒来看见座钟的玻璃罩开着,钟摆旁边,放着半块吃剩的饼干——那是他前一天晚上放在书桌抽屉里的。
他去找朴叔时,老头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块卡通手表,慢慢擦拭着表壳上的划痕。“她没恶意,”朴叔没等他开口就说,“就是想有人陪她玩,想有人帮她把怀表拼好。”
林栩想起女孩举着手表的照片,心里酸得发疼:“朴叔,我能试试修那怀表吗?”
朴叔的手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没用的,我试过无数次,零件总少一个,拼不上。”
可林栩还是决定试试。他从朴叔手里接过那个铁盒,回到阁楼后,把怀表零件倒在书桌上。零件很小,锈迹斑斑,他戴着朴叔给的放大镜,一点一点地对着阳光辨认。拼到第三天傍晚时,他突然发现,有个细小的齿轮卡在了座钟的底座缝隙里——那正是怀表缺失的零件。
当他把最后一个零件装上时,怀表“咔嗒”响了一声,表针开始慢慢转动,从三点零七分,一点点往前走,最后停在了六点十五分——正是此刻的时间。
阁楼里突然静了下来,连窗外的风声都停了。林栩握着怀表,感觉掌心传来一阵轻微的暖意,像是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他抬头看向座钟,发现座钟的指针也开始动了,“滴答、滴答”,节奏稳得像心跳。
楼下传来朴叔的声音,带着哽咽:“阿雅……是你吗?”
林栩跑下楼,看见朴叔站在柜台前,手里举着块老式座钟,那座钟的指针,正跟着怀表的节奏转动。而柜台的玻璃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浅浅的手印,像是个小孩的手,轻轻按在了上面。
“她走了,”朴叔的眼泪砸在怀表上,“她把怀表修好了,就走了。”
林栩把手里的怀表递给朴叔,表盖打开着,玫瑰的花瓣虽然缺了一角,却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不是走了,”林栩轻声说,“她是放心了。”
那天之后,阁楼里的座钟再也没停过,楼里其他的钟表也渐渐开始走时。朴叔把那块修好的怀表挂在柜台最显眼的地方,旁边摆着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的污渍不知何时消失了,女孩的笑容依旧明亮。
林栩还住在阁楼里。偶尔深夜,他会听见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有人在摆弄钟表的零件,可他不再害怕了。他知道那是阿雅,在跟他打招呼,在看着他把小说看完,在陪着朴叔慢慢擦拭那些旧钟表。
有天早上,林栩发现书桌上放着块卡通手表,表壳上有划痕,正是照片里女孩举着的那块。手表的指针走着,停在了三点零七分——不是静止的,而是在一圈圈转动后,总会在这个点轻轻顿一下,像是在提醒他们,她从未离开过。
朴叔还是每天坐在柜台后修钟表,左手的断指依旧泛着青白色,可他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偶尔有人问起楼里的钟为什么总在三点零七分顿一下,他会指着柜台后的怀表,轻声说:“我女儿,在等我给她修完最后一块表。”
雨停的时候,阳光会透过修理店的窗户,照在怀表的玫瑰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林栩坐在阁楼的书桌前,看着座钟的指针一圈圈转动,听着楼下传来的“咔哒”声,突然觉得,这栋老楼里的时光,虽然慢了点,却满是温柔的牵挂——那些没说出口的抱歉,那些没完成的约定,都藏在每一声“滴答”里,陪着他们,慢慢走向下一个三点零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