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锁叩门
林栩是在第七个雨夜接到朴叔电话的。
那时他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设计图发呆,窗外的雨砸在防盗窗上,溅起的水花像无数只细小的手,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手机震动的瞬间,屏幕映出他苍白的脸,来电显示“朴叔”两个字,字体边缘还沾着点陈年的污渍——这是他三年前换手机时,从旧机里导过来的联系人,自那以后,这个号码就从没亮过。
“小栩,”电话那头的声音裹着电流的杂音,像被水泡过的棉线,又沉又闷,“你得来老宅一趟。”
林栩捏着手机的指节骤然收紧。老宅在城郊的槐树林里,是爷爷那辈传下来的青砖房,他最后一次去是十八岁,那天也是个雨天,爷爷躺在里屋的藤椅上,手里攥着把铜钥匙,指缝里全是青黑色的锈迹。后来爷爷走了,老宅就锁了,那把钥匙被朴叔收着——朴叔是爷爷的远房表弟,这些年一直帮林家看着老宅,林栩只在葬礼上见过他一面,印象里是个背有点驼的男人,袖口永远扣得严严实实。
“朴叔,出什么事了?”林栩的声音有点发紧,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风卷着雨丝撞在窗户上,发出“哐哐”的闷响。
“说不清,”朴叔的声音顿了顿,隐约能听见电话那头有“滴答”的水声,“你来了就知道,记得带件厚衣服,夜里冷。”
挂了电话,林栩盯着屏幕上的时间,23:17。他犹豫了十分钟,还是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出了门。夜雨里的公路空荡荡的,车灯劈开黑暗,路边的树影像张牙舞爪的鬼影,不断往车窗上扑。一个小时后,车子驶进槐树林,轮胎碾过铺满落叶的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有人在暗处嚼着什么。
老宅的轮廓在雨雾中渐渐清晰。青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叶子被雨水泡得发黑,死死贴在砖缝里,像凝固的血迹。大门是两扇厚重的木门,门板上的朱漆早就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木头纹理,门环是黄铜的,上面爬满了青绿色的锈,锈迹层层叠叠,像无数只细小的眼睛,正盯着林栩。
朴叔就站在门左边的屋檐下,背对着他,驼着的背在昏暗中像个凸起的瘤子。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亮,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
“来了。”朴叔开口,声音比电话里更沉,“钥匙我找不着了,锁锈死了,得砸开。”
林栩看向那把铜锁,锁身已经被锈裹得严严实实,锁孔里塞满了锈渣,连原本的形状都看不清。“砸开?”他皱了皱眉,“爷爷以前不是说,这锁不能砸吗?”
“情况不一样。”朴叔的声音顿了顿,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林栩才发现他的袖口果然扣得很紧,连手腕都没露出来,“昨天夜里,我听见里面有叩门声。”
“叩门声?”林栩心里一沉。老宅的门是从外面锁的,里面怎么会有叩门声?
朴叔点了点头,眼神暗了暗:“不是敲木门,是敲里面的卧室门,‘笃,笃,笃’,节奏特别慢,敲了整整半夜。我绕到后窗看,里面黑得很,什么都看不见,但那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林栩没说话,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滴,落在衣领里,凉得刺骨。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宅住,爷爷总不让他进最里面的卧室,说那是“放东西的地方”,每次他靠近,爷爷都会把他拉开,眼神里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紧张。
“我找了根铁棍,”朴叔从身后拖过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棍,递到林栩手里,“你力气大,你来砸。”
林栩接过铁棍,铁棍上的锈渣蹭在他手心上,又痒又扎。他走到门前,举起铁棍,对准铜锁的锁身。就在铁棍要落下的瞬间,他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笃”声——不是从屋里传出来的,是从他身后。
他猛地回头,朴叔还站在屋檐下,一动不动,眼神直直地盯着他,像是没听见那声音。“怎么了?”朴叔问,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你没听见?”林栩的心跳得飞快,“刚才有叩门声。”
朴叔摇了摇头:“没有,雨太大了,你听错了。”
林栩皱了皱眉,再仔细听,只有雨声和风穿过槐树叶的“沙沙”声。他咬了咬牙,重新举起铁棍,狠狠砸在铜锁上。“哐当”一声巨响,在雨夜里格外刺耳,铜锁上的锈渣簌簌往下掉,锁身却没什么变化。
他又砸了第二下、第三下,直到手臂发酸,铜锁才“咔嗒”一声裂开,锁芯里掉出几粒暗红色的东西,落在地上,被雨水一泡,竟像血一样晕开。
“开了。”朴叔走过来,伸手推了推木门。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股浓重的霉味混着铁锈味涌了出来,呛得林栩直咳嗽。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门口的光线能照到几步远的地方,地上铺着的青石板砖湿滑得很,像是刚被人拖过。朴叔从口袋里掏出个手电筒,按下开关,一道昏黄的光柱射了进去,照亮了屋里的摆设——一张落满灰尘的八仙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几个旧木箱,箱子上的锁也全是锈。
“叩门声是从最里面的卧室传出来的,”朴叔拿着手电筒,往屋里走,“跟我来。”
林栩跟在他身后,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空荡的屋里格外清晰。越往里走,霉味越重,还多了一股奇怪的腥气,像是生锈的铁泡在水里的味道。
最里面的卧室门紧闭着,门板上也有一把铜锁,比大门上的锁小一些,锈得更厉害,锁孔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黑乎乎的,看不清楚。
“就是这扇门,”朴叔停在门前,手电筒的光柱落在锁上,“昨天夜里,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敲一下,停一会儿,再敲一下,跟有人在里面数着数似的。”
林栩盯着那把锁,忽然发现锁孔里塞的不是锈渣,像是一缕黑色的头发,顺着锁孔的边缘垂下来,在手电筒的光线下,微微晃动着,像是在呼吸。
“这是什么?”他指着锁孔,声音有点发颤。
朴叔凑过去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不知道,我昨天来的时候还没有。”他伸手想把那缕头发扯出来,手指刚碰到,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清晰的“笃”声——这次林栩听得很清楚,就是从卧室里传出来的,敲在门板上,力道很轻,却像敲在他的心上。
朴叔的手猛地缩了回来,手电筒的光柱晃了晃,照在他的脸上,林栩看见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像是在害怕什么。
“怎、怎么回事?”朴叔的声音发颤,和刚才的冷静判若两人。
林栩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门板上。门板上的朱漆剥落得更厉害,露出的木头纹理里,似乎藏着一些细小的划痕,排列得很整齐,像是用指甲刻出来的。他走近一步,仔细看那些划痕,忽然发现它们的形状很像数字——1、2、3、4……一直到7。
“朴叔,你看这个。”林栩指着划痕。
朴叔的目光移过去,看了一会儿,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他的话没说完,屋里又传来一声“笃”,这次比刚才更响,门板似乎都震动了一下,那缕黑色的头发也跟着晃了晃,像是在回应敲门声。
林栩的心跳得飞快,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样子。那天爷爷躺在藤椅上,手里攥着钥匙,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他凑过去听,只听见“七次”“锁”“别开门”几个字。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爷爷说的“七次”,会不会就是这敲门声的次数?
“我们得打开门看看。”林栩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想照得更清楚些。就在这时,他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爷爷临终前攥着的那把钥匙,他刚才出门时顺手放进了口袋,一直忘了拿出来。
这把钥匙比大门上的锁小一圈,刚好能插进卧室门的锁孔。林栩把钥匙掏出来,钥匙上也有锈迹,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和刚才从大门锁芯里掉出来的一样。
“你要干什么?”朴叔的声音发紧,伸手想拦住他,“你爷爷说了别开门!”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林栩看着朴叔,“如果里面真有什么,我们总得弄清楚。”他拿着钥匙,对准锁孔插了进去。钥匙刚碰到锁芯,屋里就传来了第三声“笃”,这次的节奏变了,快了很多,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警告。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圈,“咔嗒”一声,锁开了。
朴叔往后退了一步,手电筒的光柱死死盯着门板。林栩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推卧室门。门板很沉,他用了点力气才推开一条缝,一股更浓的腥气涌了出来,还夹杂着一股腐烂的味道,差点让他吐出来。
他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照进屋里。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旧床,床上铺着的床单已经发黑,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床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露出一个黑色的角,像是箱子的一角。
“里面有什么?”朴叔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带着颤抖。
林栩没说话,往屋里走了一步,手机的光照在床底下。他蹲下身,伸手去拉那个黑色的东西——是一个木箱,和外面堆着的那些一样,箱子上也有一把铜锁,锈得很厉害,锁孔里同样塞着一缕黑色的头发。
就在他的手指碰到木箱的瞬间,身后传来“笃”的一声——这次的叩门声不是从屋里传出来的,是从他身后的客厅里。
他猛地回头,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八仙桌和椅子,朴叔站在卧室门口,脸色惨白,手里的手电筒光柱晃来晃去,像是在找什么。
“你听见了吗?”林栩问。
朴叔点了点头,声音发颤:“听、听见了,是从大门那边传过来的。”
林栩心里一沉,大门是他们刚砸开的,现在应该是开着的,怎么会有叩门声?他站起身,往客厅走,手机的光照在大门上——大门竟然关着,那把被砸裂的铜锁还挂在门环上,像是从来没被打开过。
“门怎么关了?”林栩的声音有点发紧,他明明记得刚才推开大门后,没有关。
朴叔也走了过来,看着紧闭的大门,脸色更白了:“我不知道,我刚才一直盯着你,没看见有人关门。”
就在这时,“笃”的一声,叩门声又响了,这次很轻,却很清晰,就是从大门外面传进来的。
林栩和朴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槐树林里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那门外的叩门声,是谁发出来的?
“别开门。”朴叔抓住林栩的胳膊,力气很大,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绝对不能开门!”
林栩没动,他盯着大门上的铜锁,忽然发现锁孔里也塞进了一缕黑色的头发,和卧室门锁孔里的一模一样,顺着门环垂下来,在风里微微晃动着。
“笃,笃。”门外又传来两声叩门声,节奏很慢,和朴叔说的昨晚卧室里的叩门声一模一样。
林栩的心跳得快要炸开,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的钥匙,钥匙上的暗红色痕迹,还有卧室床底下的木箱。他转身往卧室跑,朴叔在后面喊他,他也没回头。
回到卧室,他蹲在床底下,用力拉那个木箱。木箱很重,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拉出来。木箱上的锁锈得很死,他用手机砸了几下,锁才裂开,掉出几粒暗红色的东西。
他打开木箱,里面铺着一层黑色的布,布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铜盒,铜盒上也有一把锁,锁孔里没有头发,却刻着一个字——“栩”。
这是他的名字。林栩的心里一紧,伸手去拿铜盒。铜盒很轻,他打开铜盒,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穿着旗袍,笑容很淡,眼睛里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女人的手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的脸被一层雾气遮住,看不清楚。
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字,字迹很娟秀:“第七次叩门时,把锁给它。”
“第七次叩门……”林栩喃喃地念着,忽然听见客厅里传来“笃”的一声——这是第四声叩门声。
他拿着铜盒跑出卧室,朴叔还站在客厅里,脸色惨白,盯着大门。“刚才是第四声了,”朴叔的声音发颤,“还有三声。”
林栩把照片递给他,朴叔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手一抖,照片掉在了地上。“这、这是……”他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你认识她?”林栩捡起照片,看着朴叔。
朴叔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是你奶奶……你爷爷从来不让人提她,说她在你出生后就走了,可、可这照片……”
林栩的心里一震,他从来没见过奶奶的照片,爷爷也很少提她,只说她是个“命不好的人”。他看着照片上的女人,忽然觉得她的眼睛很熟悉,和朴叔的眼睛很像,都是那种亮得有些诡异的玻璃珠似的眼睛。
“笃。”第五声叩门声传来,大门似乎震动了一下,门环上的头发晃得更厉害了。
“怎么办?”朴叔抓住林栩的胳膊,“照片上说第七次叩门时把锁给它,什么锁?给什么?”
林栩看向卧室门的锁,又看向大门的锁,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的那把钥匙,还有铜盒里的锁。他跑回卧室,从木箱里翻找,果然在黑色的布下面找到了一把小小的铜锁,锁身很新,没有一点锈迹,和其他的锁完全不一样。
“是这个。”林栩拿着铜锁跑出来,这时,第六声叩门声传来,“笃”的一声,比之前的都响,大门上的铜锁“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裂成了两半。
“最后一声了!”朴叔的声音都变调了,往卧室躲,“快,快把锁给它!”
林栩拿着铜锁,走到大门前。门外的雨还在下,风卷着雨丝撞在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去开门。
就在他的手指碰到门板的瞬间,第七声叩门声响了——“笃”。
这一声很轻,却像是敲在他的心上,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一张脸——是照片上的女人,也就是他的奶奶,她的脸凑近他,笑容很淡,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温度,手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的脸清晰了,竟然和他小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
“把锁给我。”奶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又轻又冷,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林栩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把铜锁递了出去。门外伸出一只手,皮肤苍白得像纸,指甲又长又黑,接过了铜锁。那只手的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和朴叔袖口遮住的地方一模一样。
“谢谢。”奶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带着一丝笑意,“终于可以把它锁起来了。”
林栩还没反应过来,门外的手就缩了回去,紧接着,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那把被砸裂的铜锁又挂在了门环上,像是从来没被打开过,锁孔里的黑色头发也消失了。
屋里的霉味和腥气瞬间消失了,只剩下雨水的味道。林栩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铜锁的凉意,他回头看向卧室,朴叔已经不在了,卧室门也关着,锁孔里的黑色头发也不见了。
他走到卧室门口,推开门,屋里空荡荡的,床底下的木箱也不见了,只剩下那张旧床,床单上的黑色痕迹也消失了,像是从来没有过那些东西。
他拿出手机,想给朴叔打电话,却发现手机里的联系人列表里,“朴叔”两个字不见了,像是从来没有过这个联系人。他又翻出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他觉得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来,然后被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