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凌晨的小巷,像一张被老鼠啃噬过的破旧蛛网,潮湿、阴暗,弥漫着隔夜垃圾和不明生物的酸腐气味。林小凡扶着冰冷的墙壁,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仿佛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事实上,从日军司令部附近跑到这片位于法租界边缘的破烂棚户区,其惊险与刺激程度,远胜于任何一场体育竞赛。
冷峰则站在巷口,身姿依旧挺拔,只是呼吸略微急促。他像一只警惕的猎豹,侧耳倾听着远处的动静,那双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扫视,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追兵的喧嚣似乎暂时被甩在了身后。
“喂……冷……冷面兄……”林小凡好不容易顺过气,直起腰,第一件事就是惦记他那份命根子一样的试卷,“那个……试卷……你看也看过了,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冷峰转过头,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分明写着“你在说什么梦话”。
“情报,已加密。”他言简意赅地吐出几个字,拍了拍自己胸口,那叠试卷正安稳地躺在他怀里,“需专业破译。”
“加……加密?”林小凡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那就是德文!德文试卷!不是什么密码!我专业的我还不知道吗?”他急得差点跳起来,感觉自己遇到了一个无法沟通的外星人。
冷峰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怜悯,仿佛在看一个因为任务压力过大而开始胡言乱语的同行。“‘幽灵’,我理解你的压力。”他用了刚刚指定的代号,语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安抚,“但任务优先。我们必须先确保安全。”
林小凡:“……”他感觉自己快要心肌梗塞了。跟这个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对方能理解的方式沟通:“听着,冷……冷兄。我不是什么‘幽灵’,我也没什么任务。我叫林小凡,圣约翰大学的学生,我偷那份文件,纯粹是因为它是我后天语言学考试的试卷!我他妈只是想及格毕业而已!”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低吼出这番实话,期待着对方脸上能出现一丝“原来如此”的恍然。
然而,冷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几秒,才缓缓点头,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敬佩?
“很好的伪装身份。学生,确实不易引起怀疑。”冷峰郑重地说,“你的语言学背景,也对破译工作大有裨益。不愧是‘青鸾’。”
林小凡彻底绝望了。他明白了,在这个冷面杀神的脑子里,已经自动为他所有的“破绽”都脑补出了完美的、符合特工逻辑的解释。他现在就算当场表演一段德文朗诵,对方也只会觉得他是在用某种高级密码吟诵。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手电筒的光柱从不远处的巷口扫过,伴随着几句日语呵斥。
“这边!搜!”
两人瞬间噤声,同时缩进更深的阴影里。
“不能待在这里。”冷峰压低声音,“他们很快就会搜过来。我们需要一个临时安全屋。”
“安全屋?”林小凡一脸茫然,“我……我宿舍行吗?”
冷峰用一种“你是在考验我智商吗”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的‘伪装身份’住所,是第一排查目标。”
林小凡噎住了。他发现自己在这个领域,确实像个白痴。
“那……去哪儿?”
冷峰没有立即回答,他似乎在快速思考。作为一个初来上海执行任务的新人,他对这座城市的地形并不算特别熟悉,尤其是这种鱼龙混杂的棚户区。
林小凡看着他那微微蹙起的眉头,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这个看起来很能打的家伙,可能……是个路痴?或者至少,对如何在这种底层市井中藏匿,缺乏经验。
一种奇妙的、属于地头蛇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跟我来!”林小凡忽然挺直了腰板,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看我的”的自信。他常年混迹于上海滩三教九流之地,找同学、蹭饭、躲债主(偶尔),对这种地方的熟悉程度,堪比自家后院。
他不再废话,拉着冷峰,熟门熟路地钻进一条更窄、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他们穿过挂满湿漉漉衣服的晾衣绳,绕过堆满破筐烂瓦的障碍,时而弯腰钻过低矮的屋檐,时而跳过臭气熏天的水沟。冷峰紧跟在他身后,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里那丝错愕再次浮现——这家伙的移动方式,毫无章法,却异常有效,总能找到最隐蔽、最意想不到的路径。
这,就是林小凡多年“逃学”、“躲债主”练就的终极城市生存技巧——鼠道行走。
七拐八绕之后,林小凡在一扇极其隐蔽的、几乎被杂物完全挡住的小木门前停了下来。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然后有节奏地、轻轻敲了敲门——三长两短,重复两次。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一个懒洋洋、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谁啊?大半夜的,报丧呢?”
“钱爷,是我,小凡。”林小凡压低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的胖脸。这就是老钱,上海滩的“包打听”,没有固定职业,却似乎无所不知,只要你付得起钱,或者……像林小凡这样,能帮他搞定一些“小麻烦”(比如帮他那个考不上大学的侄子补习功课)。
老钱眯着眼,借着门缝打量了一下林小凡,又看了看他身后气质明显不符的冷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哟,林大学生?这么晚带朋友来……啧啧,这朋友,煞气很重啊。”老钱嘿嘿一笑,侧身让开,“进来吧,算你们运气好,老子今晚手气背,回来得早。”
屋内狭小、杂乱,充斥着一股劣质烟草和剩饭的味道。但在此刻,这里无疑是天堂。
刚关上门,林小凡就迫不及待地问:“钱爷,外面怎么回事?日本兵怎么闹这么大动静?”
老钱点燃一支烟,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嘿,你小子消息挺灵通啊?可不是闹大了嘛!听说今晚司令部那边进了贼,不光偷了东西,还跟一伙不明身份的人交了火,死了好几个日本兵呢!现在全城戒严,正在撒网捞人!”
林小凡和冷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事情比想象的更严重。
“对了,”老钱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林小凡,“你前几天不是打听有没有懂‘爆破’和‘电讯’的能人吗?怎么,真想干票大的?”
林小凡心里咯噔一下,他当时只是为了完善“特工计划”随口打听,没想到老钱还记得。
冷峰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如同实质般钉在林小凡身上。“你,在找爆破和电讯专家?”他的语气充满了审视和……一丝终于抓到破绽的意味。
林小凡头皮发麻,赶紧解释:“我……我就是好奇!对,学术好奇!研究一下民间技术人才分布!”
老钱嗤笑一声:“得了吧,你小子什么时候对学术这么上心了?”他掐灭烟头,从一堆废纸里翻出两张皱巴巴的纸条,“喏,地址。一个叫‘阿爆’的,在闸北棚户区摆摊修钟表,鼓捣些瓶瓶罐罐,据说能把座钟炸成碎片。另一个叫‘小蝶’的,在南市开了家小小的无线电修理铺,手艺没得说,就是见了生人连话都说不利索。”
他把纸条塞给林小凡:“别说钱爷不照顾你。这两人,脑子都有点轴,但手上活儿是真细。你要真想干点啥,找他们准没错。”
林小凡拿着那两张烫手山芋般的纸条,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能感觉到身后冷峰的目光几乎要把他烧穿。
冷峰一步上前,拿过那两张纸条,仔细看了看,然后郑重地塞进怀里,对老钱点了点头:“多谢。”
他转向面如死灰的林小凡,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近乎“崇敬”的复杂情绪。
“我明白了。”冷峰沉声道,“你早已料到身份可能暴露,提前物色了新的技术团队成员。‘幽灵’,你的深谋远虑,远超我的想象。”
林小凡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已经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老钱这间充满异味的小屋里,两人获得了短暂的喘息。冷峰靠在门边,闭目养神,但耳朵依旧竖着。林小凡则瘫坐在一张破椅子上,感觉身心俱疲。
他看了一眼仿佛入定的冷峰,又摸了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想起那丢失的两个肉包子,悲从中来。
他的试卷,他的包子,他平静的(虽然需要考试的)大学生活……全都一去不复返了。而现在,他不仅背上了一个“幽灵”的代号,一个甩不掉的冷面搭档,还莫名其妙地要去“招募”什么爆破专家和电讯高手!
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想逃避一场该死的德语考试!
窗外,上海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但对于林小凡来说,这注定是充满未知、危险和巨大乌龙的一天。
他看着冷峰怀里那鼓囊囊的位置——那里装着他的试卷,也装着把他拖入这个深渊的“情报”。
“那个……冷兄,”林小凡有气无力地做最后挣扎,“关于那份‘情报’……破译之后,能……能先给我看看吗?我就看一眼……”
冷峰睁开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同志,你的专业素养呢?加密情报是能随便看的吗?”
林小凡彻底放弃了。他瘫在椅子上,望着低矮的天花板,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德语……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