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情 背叛

老钱那间弥漫着劣质烟草和宿醉气息的安全屋，此刻更像一个被戳破了的马蜂窝。之前的紧张和故作神秘被一种更尖锐、更赤裸的情绪所取代——猜疑。

　　四人或坐或站，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中弥漫着比外面排水沟更尴尬的沉默。仓库惊魂夜的肾上腺素已经褪去，留下的是冰冷的后怕和彼此打量的目光。

　　冷峰抱着手臂，背靠着那扇薄弱的木门，他的目光像两把刷子，依次扫过惊魂未定的林小凡、还在笔记本上疯狂演算爆炸参数的阿爆，以及蜷缩在角落、仿佛要将自己隐形的小蝶。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林小凡身上，那个被他一度认为是深藏不露的“青鸾”的家伙，此刻正拿着那份失而复得的德文试卷，表情像是捧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捧着一坨烫手山芋。

　　“‘幽灵’，”冷峰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冰冷而直接，“或者说，林小凡同学。现在，没有外人。你，究竟是谁？军统？中统？还是……别的什么路子？”

　　林小凡一个激灵，试卷差点脱手。他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再编下去，下次可能就不是彩色烟雾，而是真枪实弹招呼到自己脑袋上了。

　　他哭丧着脸，举起手里的试卷，声音带着哭腔：“我说了无数遍了！我就是个学生！圣约翰大学语言学专业，后天要考这门见鬼的德文！我偷它，就是为了逃考！我哥林小平的事我也是听家里人说的，我连他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冒充他纯粹是脑子被门挤了！”

　　他竹筒倒豆子般把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连自己如何规划“鼠道”，如何用肉包子计划贿赂流浪狗的细节都说了出来，只求增加一点可信度。

　　阿爆停下了演算，推了推眼镜，茫然地看着林小凡：“所以……你没有接受过任何爆破理论训练？那些潜入路线，不是基于结构力学和概率学计算出来的？”

　　林小凡用力摇头：“那是为了躲教导主任和债主练出来的！”

　　小蝶也悄悄从膝盖间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林小凡一眼，又在纸上写下几个字，递给阿爆。阿爆念了出来：“他说的……‘鼠道逻辑’……在信息论上，似乎……存在一定的……非理性优化可能？”

　　冷峰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林小凡的供词荒谬至极，但恰恰是这种荒谬，反而比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更显得真实。尤其是他那份对试卷近乎执念的态度，完全不是一个受过训练的特工该有的。

　　“那你呢？”冷峰的目光转向阿爆，“你的背景。”

　　阿爆一挺胸脯，带着一种理论家的骄傲：“我叫阿爆，毕业于……呃，没毕业。但我自学完了《炸药化学》、《爆破力学概论》、《冲击波动力学》……理论上，我具备高级爆破工程师的水准！”

　　“实际操作？”冷峰追问。

　　阿爆的气势瞬间萎靡，嗫嚅道：“……仅限于……厨房爆炸和……误伤家禽。”

　　冷峰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最后看向小蝶。小蝶直接把头埋得更深，双手发抖地在纸上写下：“小蝶。懂电讯。怕人。”然后把笔记本死死抱在怀里。

　　真相大白了。

　　所谓的“幽灵小组”，核心是一个为逃考不惜作死的学渣，成员包括一个怕鬼的军统新人、一个只懂理论的爆破爱好者和一个社交恐惧的电讯专家。

　　一股无力感席卷了冷峰。他奉命接应的王牌特工“青鸾”杳无音信，却莫名其妙地和这样一群牛鬼蛇神绑在了一起，还卷入了涉及“樱花计划”和非法生化研究的巨大漩涡中。

　　“所以，我们……”林小凡看着冷峰越来越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可以散伙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就当做了场噩梦，回去准备补考……”

　　“散伙？”冷峰冷笑一声，那笑声让林小凡打了个寒颤，“你看看窗外。”

　　林小凡凑到窗户缝隙边往外看，只见街上明显多了些形迹可疑的人，目光不时扫过这片区域。老钱也叼着烟，晃悠过来，压低声音说：“风声紧啦。昨晚霞飞路那边动静不小，现在黑白两道都在找‘幽灵’。你们几个的生猛造型，估计已经被不少人惦记上了。”

　　林小凡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老钱口中的“生猛造型”，指的是他们这个奇葩组合干出来的“大事”。

　　“我们坏了日本人的事，搅了军统的局，”冷峰冷静地分析，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现在，我们是各方眼中的棋子，或者……需要被清除的麻烦。单独行动，死路一条。”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绝望的气氛如同实质般蔓延。

　　突然，一直埋头记录的小蝶，猛地抬起头，脸上罕见地没有恐惧，而是一种专注到极致的兴奋。她快速地将收音机耳机递给阿爆，然后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用力举起来给所有人看。

　　那字迹因为激动而有些歪斜：

　　“截获……新指令……‘清理失败品’……目标……圣约翰大学……医学院……细菌学实验室……时间……明晚……午夜！”

　　圣约翰大学！医学院！细菌学实验室！

　　林小凡如遭雷击，那是苏婉清经常做实验的地方！

　　“他们……他们要去我们学校？”林小凡的声音都变了调，“去医学院实验室干什么？‘清理失败品’……难道是……”他想起了仓库里那些危险的化学坛子和仪器，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阿爆看着小蝶破译出的零碎信息，结合他自己的“理论”知识，脸色也变得煞白：“如果……如果他们在进行生物或细菌研究……‘清理失败品’……很可能意味着……释放！”

　　释放？！在人群密集的大学校园？！

　　冷峰的瞳孔也骤然收缩。事情的性质完全变了。从之前不明所以的谍战交锋，瞬间升级为可能造成大规模伤亡的恐怖行动！

　　“不能让他们得逞！”林小凡脱口而出，这一次，恐惧依旧，但里面掺杂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决。那里有他的学校，他的同学，还有……苏婉清！

　　“我们……得做点什么！”阿爆也握紧了拳头，理论知识告诉他这有多危险，但某种更朴素的情感压过了恐惧。

　　小蝶虽然依旧不敢看大家，但用力地点了点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冷峰看着眼前这三个人。一个是为了保护学校和暗恋对象的学渣，一个是被知识分子的责任感驱动的理论家，一个是出于本能善良的社恐技术员。动机各不相同，荒诞而真实，但目标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一致。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我们，不能散伙。”冷峰的声音依旧冰冷，但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至少，在解决掉这个危机之前。”

　　他目光扫过三人：“林小凡，你熟悉校园环境，负责制定潜入和疏散方案。阿爆，你需要提供所有关于生物危害防护和……理论上可行的‘无害化’处理建议。小蝶，全力监控相关通讯，争取提前获知具体目标和手段。”

　　他顿了顿，看向林小凡：“这一次，不是为了试卷，也不是为了任何任务。是为了阻止一场屠杀。”

　　林小凡看着冷峰，看着阿爆和小蝶，心脏依旧狂跳，手脚依旧发软。他知道，前面是龙潭虎穴，是比仓库危险十倍百倍的局面。他这支由废柴组成的“塑料”团队，能行吗？

　　但他没有退路了。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将那份德文试卷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最里面的口袋，仿佛那是他最后一点与平凡世界的联系。

　　然后，他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里却燃起了一丝豁出去的火焰。

　　“妈的……这学，真是没法上了！”他撸起并不存在的袖子，眼神扫过他的队员们，“兄弟们，抄家伙！这次，咱们得玩把真的了！”

　　安全屋内，气氛已然不同。猜疑和绝望被一种悲壮的、荒诞的凝聚力所取代。四个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人，因为一连串的误会和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被牢牢绑在了一起。

　　林小凡趴在那张破旧的地图上，开始疯狂回忆圣约翰大学医学院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小路，每一个可以藏人的地方。阿爆翻遍了他那点可怜的理论笔记，寻找任何可能对抗生物威胁的“土法”。小蝶的收音机里，传来细微而急促的电波声，如同死神逼近的脚步。

　　冷峰擦拭着他那支手枪，眼神锐利如刀。他知道，明天的行动，将不再有彩色烟雾的侥幸。他们将要面对的，是真正的、赤裸裸的黑暗。

　　而窗外，上海的夜色依旧迷离。没有人知道，这座城市的命运，正系于一个学渣、一个怕鬼的杀手、一个理论爆破狂和一个社恐电讯员，这四个“废柴”的手中。

　　他们的“塑料”兄弟情，即将迎来最残酷的淬火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