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归巢

林小平的恢复过程，远比医生预想的要快，也远比旁人看到的要艰难。

　　身体上的伤口在药物和时间的作用下逐渐愈合，但精神上的创伤却如同附骨之疽，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啃噬着他。他时常会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眼前晃动着博士那金丝眼镜后冰冷的眼神、注射器折射的寒光，以及“狂鸦”战士赤红疯狂的瞳孔。

　　但他从不在人前显露这些。当林小凡、苏婉清或者医生护士在场时，他总是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淡然。只有负责夜间值守的冷峰（在他伤势稍好后便主动承担了警戒任务）偶尔能听到那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冷峰从不打扰，只是默默地守在门外，如同最忠诚的哨兵。他们之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那是共同经历过生死、又从地狱边缘互相拉扯回来的战友情谊。

　　正式的情报 debriefing（任务汇报）在林小平情况稳定后秘密进行。何景深（佛爷）亲自到场，苏婉清记录，林小凡被允许旁听。

　　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从你失踪前最后一份报告之后说起。”何景深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小平靠在枕头上，眼神聚焦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整理脑海中那些混乱而痛苦的记忆碎片。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条理清晰得令人心惊。

　　“我最后的报告，提到了对站内高层泄密的怀疑，线索指向机要室。”他缓缓说道，“发出报告后第二天，我按计划与内线‘云雀’在城隍庙接头，试图获取‘影武者’核心成员‘鹞子’的直接证据。”

　　他顿了顿，呼吸略微急促了一些：“但那是个陷阱。‘云雀’暴露了，或者他本身就是双面间谍。我们被包围，我中枪被捕。他们……没有当场杀我，是因为我故意泄露了一个半真半假的情报——关于佛爷您有一个秘密的、单线联系的‘应急情报网’。”

　　何景深眼中精光一闪，没有打断他。

　　“他们把我关在济仁医院地下室，初步审讯，目的是挖出这个‘应急情报网’。”林小平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我给了他们一些无关紧要的名字和死信箱位置，拖延时间。然后，他们把我转移到了汇山码头……交给了‘博士’。”

　　提到“博士”，林小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才继续下去。

　　“‘博士’……是个疯子，也是个天才。他的审讯……不仅仅是疼痛，更多的是药物和精神摧毁。他试图用各种化学物质瓦解我的意志，挖掘我大脑最深层的记忆和秘密……包括那个我虚构的‘应急情报网’。”

　　“他提到了‘佛心’……”林小凡忍不住插嘴，这是哥哥录音笔里最让人在意的一点。

　　林小平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地看向何景深：“是的，他多次暗示，甚至引导我去怀疑您，佛爷。他说……‘影武者’的根基，远比我想象的更深，甚至可能就在您身边。这是一种很高明的离间和心理战术，试图从内部瓦解我们。”

　　“你相信了吗？”何景深直接问道，目光如炬。

　　林小平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在最痛苦、意识模糊的时候……或许有过一瞬间的动摇。但我的理智和直觉告诉我，如果佛爷您真的是‘影武者’，我早就死了无数次了，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他们越是想让我怀疑您，越是证明您的清白和他们对您的忌惮。”

　　何景深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弛了一分。

　　“在汇山码头，除了审讯，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苏婉清轻声问道，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林小平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博士’……把我作为‘狂鸦血清’的高耐受性测试体……注射了不同版本的原型药剂……记录我的生理和精神反应……”他闭上眼，仿佛在抵抗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那种感觉……如同被扔进岩浆，又像是被无数毒虫噬咬……理智在燃烧，身体却不受控制……我亲眼看到其他测试体……是如何在疯狂中自我毁灭的……”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林小平粗重的呼吸声。林小凡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良久，林小平才平复下来，继续他的叙述。他提供了关于“博士”行为习惯、口头禅、可能的技术背景等细节，也描述了汇山码头据点内部的其他区域布局和他观察到的人员特征。

　　“我被转移进去的时候，处于半昏迷状态，但隐约记得路过一个区域，里面传来的不是药水味，而是……浓烈的机油和金属加工的味道。”林小平努力回忆着，“还有电报机快速敲击的声音……那里可能是一个通讯中心或者设备维护车间。”

　　这个细节与阿爆、小蝶破译出的信号源指向领事馆的信息相互印证，说明那个据点功能复杂，远不止一个实验室。

　　最后，林小平提到了最关键的一点：“在我被囚禁的后期，‘博士’的注意力似乎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我听到他和‘鹞子’通过加密通讯争吵，提到一个词……‘凤凰计划’。”

　　“凤凰计划？”何景深眉头紧锁，“从未听说过。”

　　“我也没听过。”林小平摇头，“但从他们的语气判断，这个‘凤凰计划’似乎非常重要，甚至可能比‘樱花计划’和‘乌鸦项目’优先级更高。‘鹞子’催促‘博士’尽快从对我的审讯中脱身，去负责‘凤凰计划’的某个环节，而‘博士’似乎不太情愿，认为我的价值更大。”

　　“凤凰计划……”苏婉清默默记下这个名字，这无疑是一个全新的、可能更加危险的线索。

　　汇报持续了近三个小时。林小平几乎榨干了自己所有的记忆，提供了大量宝贵的情报，也让众人对“影武者”的庞大和可怕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汇报结束后，林小平显得异常疲惫，但眼神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明。仿佛将这些沉重的秘密倾诉出来，也卸掉了他心头的一部分枷锁。

　　何景深站起身，走到床边，看着林小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青鸾’，你受苦了。你提供的情报，价值连城。上海站，乃至整个抗战大局，都欠你一份天大的功劳。”

　　林小平微微摇头，声音疲惫却坚定：“分内之事。只恨……没能挖出‘鹞子’的真身。”

　　“会有机会的。”何景深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你的任务是彻底养好伤。‘猎影’行动，还需要你这只‘青鸾’重新展翅。”

　　何景深和苏婉清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林小凡给哥哥倒了杯水，看着他苍白憔悴却眼神锐利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眼前的哥哥，既熟悉又陌生。他还是那个会刻“废柴”逗他玩的哥哥，但更是那个在魔窟中经受非人折磨却始终不曾屈服的王牌特工“青鸾”。

　　“哥，”林小凡轻声问，“等你好了，真的要……继续吗？”

　　林小平接过水杯，没有立刻喝，目光投向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眼神悠远而坚定。

　　“小凡，”他缓缓开口，“有些路，一旦踏上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影武者’不除，上海永无宁日，这个国家……也会一直被这些毒蛇在暗处啃噬。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就更不能浪费。”

　　他转过头，看着林小凡，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感：“我知道，我把你卷进了这个漩涡……但现在，你已经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孩子了。你有了自己的战友，有了自己的信念。这条路很难，很危险，但我相信，你会走下去，而且……会走得比我更好。”

　　林小凡看着哥哥，看着他眼中那份历经磨难却愈发纯粹的信念，心中最后一丝迷茫和犹豫也烟消云散。

　　他用力点了点头。

　　“嗯，我陪你一起。”

　　阳光透过窗户，将兄弟二人的身影拉长，仿佛两只即将振翅，冲向更加汹涌风暴的鹰隼。青鸾归巢，不是为了栖息，而是为了下一次，更加凌厉的搏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