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的体育馆总是喧闹的，篮球拍打地面的砰砰声、羽毛球划破空气的嘶嘶声、还有男生们奔跑叫喊的喧哗声混杂在一起，撞击着高高的穹顶。江溯在靠边的篮筐下独自练习投篮，起跳，出手，篮球在空中划出弧线，砸在篮筐边缘弹飞，滚向场地中央。他低声咒骂一句，小跑着去捡球。
就在这时，隔壁场地的篮球赛似乎进入了白热化，争夺异常激烈。一个高大的男生为了救一个即将出界的球，猛地冲向边线，身体失控地撞向了正在弯腰捡球的江溯。事情发生得太快，江溯只听到一声急促的“小心！”，接着一股力量从侧面将他狠狠推开。他踉跄几步站稳，回头一看，沈怀舟不知何时出现在他刚才的位置，代替他被那个失控的壮硕身躯结结实实地撞倒在地，手肘和膝盖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场馆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撞人的男生慌忙道歉，伸手想去扶沈怀舟。沈怀舟却只是微微蹙眉，用手撑地，试图自己站起来，但左腿似乎使不上力，动作有些滞涩。他的右手肘处，浅灰色的校服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怎么会在这里？ 江溯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是巧合？还是……他是跟着自己来的？这个念头让江溯瞬间烦躁起来。他看着沈怀舟略显苍白的脸和勉强支撑的身体，那种被“保护”的感觉非但没有感激，反而像针一样刺着他。——又来了！这种自作主张的“帮忙”！ 是为了彰显他的高尚，还是故意衬托我的无能，连躲开撞击都需要人替？
“舟哥！你没事吧？”几个同学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想要搀扶。
“没事。”沈怀舟的声音依旧平静，他推开众人的手，自己慢慢站直，左手下意识地按着右肘，“擦伤而已。”
他的目光掠过人群，极快地扫了江溯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随即又垂下眼帘，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无意间的掠过。但这短暂的对视，在江溯高度敏感的神经解读下，变成了无声的质问或嘲讽——看，我又替你挡了一次灾。
江溯攥紧了手里的篮球，指关节发白。他想冲上去质问，想大声说“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但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只能把话硬生生咽回去，化作一声冷哼，转身走回自己的篮筐下，把篮球拍得震天响，试图用噪音掩盖内心的波澜。接下来的时间，他完全没了练习的心思，投篮动作变形，心思全在身后那片嘈杂的中心。他用眼角余光瞥见沈怀舟被同学扶着坐到场边长椅上，有人递上水和纸巾，有人跑去拿医药箱。沈怀舟始终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紧绷，偶尔抬手擦拭额角的汗，动作间牵扯到伤处，会极轻地吸一口气。
——装模作样。 江溯在心里嗤笑，用力投出一个三不沾。他讨厌这种被无形绳索捆绑的感觉，更讨厌沈怀舟那种仿佛承受了所有却一言不发的姿态。
放学后，江溯故意磨蹭到最后才回宿舍。推开204的门，一股淡淡的消毒药水味道飘来。沈怀舟已经回来了，正坐在书桌前，右臂的袖子卷到手肘以上，露出手肘处一片明显的擦伤和淤青，周围皮肤红肿，看起来比体育馆里惊鸿一瞥时要严重些。他左手拿着棉签，正有些笨拙地试图给右手肘上药，动作别扭，棉签几次差点掉下来。
周小年和赵旭阳都不在，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人。听到开门声，沈怀舟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继续专注地和自己的伤口较劲，仿佛没看见江溯进来。
江溯把书包扔到自己床上，发出不小的声响。他瞥了一眼沈怀舟的伤处，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更盛。他走到自己的柜子前拿换洗衣物，眼角却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方向。沈怀舟左手似乎怎么也使不上劲，药水涂得歪歪扭扭，棉签按在伤口上时，他抿紧了嘴唇，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活该！ 江溯在心里恶狠狠地想，谁让你逞强！ 他拿起脸盆和毛巾，准备去洗漱，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停在原地。他看着沈怀舟又一次失败的尝试，棉签掉在了桌上，那人的左手悬在空中，微微颤抖，带着一种罕见的无措。
鬼使神差地，江溯转过身，几步走到沈怀舟桌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瓶和棉签，动作粗鲁，语气硬邦邦的：“笨手笨脚的，看着都费劲！”说完，他蹲下身，用棉签蘸满药水，不由分说地、力道有些重地涂抹在沈怀舟的伤处。
沈怀舟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似乎想缩回手，但最终没有动。他垂下眼眸，看着江溯近在咫尺的发顶和那双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的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棉签碰到破皮的地方，沈怀舟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江溯动作一顿，力道下意识地放轻了些。他低着头，能清晰地闻到消毒药水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沈怀舟身上那种干净的、淡淡的洗衣液味道。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江溯能感觉到对方身体传来的微热体温，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屏住呼吸，快速而潦草地涂完药，然后撕开创可贴，啪地一下贴上去，动作近乎粗暴，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不情愿的任务。
“好了！”江溯猛地站起身，把药瓶塞回沈怀舟手里，转身就走，背影僵硬得像块石头。他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泼在脸上，试图浇灭脸上不正常的热度和心里的混乱。——我他妈在干什么？ 他盯着镜子里自己泛红的耳根，又气又恼。
那天晚上，宿舍里异常安静。周小年和赵旭阳回来后，关心了一下沈怀舟的伤势，话题很快转向了别的。江溯始终沉默地躺在床上，面朝墙壁，耳朵却竖着，捕捉着身后的每一点动静。他听到沈怀舟洗漱时轻微的水声，听到他上床时床板轻微的吱呀声，听到他翻身时压抑的、可能牵动伤口的抽气声。
深夜，江溯被渴醒，轻手轻脚下床倒水。经过沈怀舟书桌时，他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看到桌上那瓶药水被整齐地盖好，旁边还放着一卷未拆封的弹性绷带，似乎是准备明天固定关节用的。鬼使神差地，江溯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卷绷带，冰凉的触感让他迅速缩回手。
第二天清晨，江溯醒来时，沈怀舟已经不在宿舍了。他书桌上干干净净，那卷绷带也不见了踪影。早自习时，江溯注意到沈怀舟的右小臂上整齐地缠绕着那卷弹性绷带，衬得他的手腕愈发清瘦。他写字的速度似乎慢了一些，但依旧工整。课间，有女生关心地询问他的伤势，他只是淡淡摇头：“小伤，不碍事。”
江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假装在翻书，心里却像被猫抓一样。他想起昨晚自己那番突兀的“帮忙”，觉得蠢透了。沈怀舟肯定在心里笑话他吧？那种施舍般的举动，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体育课自由活动，沈怀舟因为受伤坐在看台上看书。江溯在球场上来回奔跑，却总忍不住往那个方向瞥。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斑驳地落在沈怀舟身上和书页上，他安静的样子，和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有那么一瞬间，江溯觉得那个身影有些孤单。
放学时，天空飘起了细雨。江溯没带伞，正准备冲进雨里，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悄无声息地移到他头顶。他猛地转头，沈怀舟举着伞，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被打湿的石板路。“顺路。”他言简意赅，语气听不出波澜。
伞下的空间依然狭窄，两人保持着距离。江溯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药水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他抿紧嘴唇，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走到宿舍楼下，江溯生硬地说了句“我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楼里。他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到，沈怀舟举着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而那个方向，根本不是他回家的路。
——那卷绷带和那次共伞，像两个无声的证据。 江溯依然固执地认为沈怀舟是他最大的对手，但某些坚硬的认知，似乎在那次笨拙的涂药和雨中的沉默同行后，被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而沈怀舟，自始至终，没有提起过体育馆的事，也没有对那次“帮忙”发表任何看法，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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