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连绵不绝,带着浸入骨髓的凉意。周六的图书馆比平日更显空旷,只有零星几个埋头备考的身影散落在长桌旁。江溯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却迟迟没有进展。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困住了他,思路像打结的毛线,越扯越乱。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更添了几分烦躁。
沈怀舟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张宽大的木桌。这是学习小组长“随机”分配的位置,美其名曰“营造专注氛围”。江溯觉得这安排蠢透了,尤其是当沈怀舟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干扰。那人坐姿端正,微低着头,专注地翻阅着一本外文期刊,偶尔用铅笔在便签上写下清瘦工整的笔记,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气息。——装模作样。 江溯在心里嗤笑,用力在纸上戳了一下,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
雨似乎更大了些,天色阴沉,图书馆顶灯的冷白光晕笼罩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光洁的桌面上。江溯卡壳的题目依旧毫无头绪,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放在桌角的保温杯,想喝口水冷静一下,却摸了个空。杯子不知何时滚到了桌沿,被他手肘一带,“哐当”一声轻响,掉在了地上,盖子摔开,里面的温水洒了一小滩。
声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附近几个同学抬起头,投来略带不满的目光。江溯脸颊一热,慌忙弯腰去捡杯子,动作有些狼狈。就在这时,一包未开封的纸巾从桌子对面无声地推了过来,恰好停在他手边。是沈怀舟。他依旧看着手里的期刊,目光没有偏移,仿佛只是顺手处理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干扰。
——又是他! 江溯盯着那包浅蓝色的纸巾,像盯着一个挑衅。这种无处不在的“周到”,在江溯看来,简直是最高级别的嘲讽——看,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还需要我来替你收拾残局。他憋着一口气,没有去碰那包纸巾,而是用自己的袖子胡乱擦了擦溅上水渍的杯子和地面,动作粗鲁,带着明显的抵触情绪。
沈怀舟对此没有任何反应,连翻页的节奏都未曾改变。这种彻底的忽视,比直接的言语更让江溯难受,仿佛他所有的情绪波动在对方眼里都幼稚得不值一提。
时间在雨声和翻书声中缓慢流逝。江溯终于放弃了那道题,烦躁地合上习题集,准备收拾东西离开。他瞥了一眼窗外,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灰蒙蒙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记得自己早上出门时,因为嫌麻烦,把伞塞进了书包最底层,此刻要在一堆杂乱的书本里把它翻出来,肯定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就在他拉上书包拉链,深吸一口气准备冲进雨幕时,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悄无声息地递到了他面前。伞骨结实,伞面干燥,握柄处是磨砂质感的黑色。递伞的人是沈怀舟,他已经背好了书包,站在桌边,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密集的雨帘。“先用。”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我等人。”
——他什么意思? 江溯愣在原地。施舍?怜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提醒,提醒他的丢三落四和准备不周?周围还有没离开的同学,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这边。江溯感觉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热度又涌了上来。他应该硬气地拒绝,应该大声说“用不着”,然后冲进雨里证明自己根本不在乎这点风雨。
可是,冰冷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的声音是真实的,湿透后黏腻冰冷的滋味他再清楚不过。他盯着那把伞,又看了看沈怀舟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内心挣扎得像一团乱麻。最终,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情绪占了上风。他一把抓过伞,生硬地吐出两个字:“谢了。”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推开图书馆的玻璃门,撑开伞,快步走进了雨幕中。伞面很大,将他严严实实地罩住,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走出十几米远,鬼使神差地,江溯回头望了一眼。图书馆明亮的落地窗前,沈怀舟依然站在那里,身影在雨幕中有些模糊。他并没有在“等人”,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手里空无一物。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扭曲了他的轮廓。那一瞬间,江溯心里猛地一刺。——他根本没带伞?还是把伞给了自己?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他立刻否定了后者。——不可能,他肯定是等别人送伞,或者干脆叫车。 对,一定是这样。沈怀舟那种人,怎么可能让自己陷入狼狈的境地。他加快脚步,试图把那个站在窗前的孤独身影从脑海里甩掉。
伞下的空间很安静,只有雨点敲击伞布的啪嗒声。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人掌心的温度,一种干燥而稳定的触感。这感觉让江溯非常不自在,仿佛被某种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包裹着。他故意把伞歪向一边,让冰冷的雨丝扫在脸上,试图用这种方式划清界限。
回到宿舍,周小年正戴着耳机打游戏,看到他手里的黑伞,惊讶地挑眉:“咦?溯哥,这伞不是舟哥的吗?我上午看他拿着的。”
江溯动作一僵,随即把伞扔到墙角,语气生硬:“借的,明天还他。”
“哦。”周小年没多想,继续沉浸在游戏世界里。
那天晚上,江溯睡得并不安稳。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图书馆里掉落的杯子,那包推过来的纸巾,还有最后递到眼前的黑伞……以及,雨幕后面,图书馆窗前那个模糊的身影,反复在他脑海里交织出现。他讨厌这种被“照顾”的感觉,讨厌沈怀舟那种仿佛永远掌控一切的态度。可心底某个角落,又无法忽视那把伞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干燥和温暖,以及那个回头时看到的、与他固有认知可能不太一样的画面。
第二天雨停了,天空洗过一般湛蓝。江溯拿着那把折叠整齐的黑伞,站在204宿舍门口,犹豫着该怎么还回去。直接扔他床上?太刻意。等他回来当面还?又免不了尴尬。最终,他趁沈怀舟去水房洗漱的空隙,飞快地把伞放在了他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像做贼一样溜出了宿舍。
一整天,江溯都避免和沈怀舟有任何视线接触。他甚至觉得,那把伞就像一个证据,无声地证明着他某种程度上的“失败”和“接受”。而沈怀舟,对于伞的回归没有任何表示,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借出的物品,如今物归原主,事情便了结了。
然而,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就像伞面上残留的雨痕,即使干了,印记还在。江溯单方面认定的“死对头”关系,似乎因为一场秋雨和一把沉默的黑伞,又多了一道细微的、难以擦去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