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艺术节的氛围像逐渐升温的春水，在各个角落荡漾开来。高二三班的合唱节目被报了上去，每周二、四的午休时间，参加的同学需要到音乐教室排练。江溯是被文艺委员软磨硬泡拉去充数的，用她的话说，“凑个人头，站后排张嘴就行”。他对唱歌毫无兴趣，更让他烦躁的是，沈怀舟是钢琴伴奏。
排练第一天，音乐教室里混杂着各种音高的试嗓声和说笑声。江溯靠在最后排的窗边，尽量降低存在感。沈怀舟坐在角落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前，指尖随意搭在琴键上，目光落在摊开的乐谱上，神情专注。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将那份安静衬托得有些疏离。——装模作样。 江溯别开视线，盯着窗外光秃的树枝。
排练开始，指挥老师先让大家开嗓。轮到男声部单独练习时，江溯心不在焉地跟着哼唱，音准飘忽不定。他本就对音乐不敏感，加上刻意压低的音量，几个高音部分明显走了调，在一片尚算整齐的声音里显得格外突兀。旁边几个男生忍不住低笑出声，江溯耳根一热，立刻闭上了嘴，一种熟悉的窘迫感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钢琴伴奏的音符悄然发生了变化。沈怀舟原本平稳的伴奏旋律里，加入了几个极其轻微的和弦引导，音调恰好纠正了江溯刚才跑偏的那个音高，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将脱缰的旋律拉回了正轨。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流畅移动，目光依旧停留在乐谱上，仿佛这只是伴奏者一次寻常的即兴调整，自然得不着痕迹。
然而，江溯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细微的修正。——他听到了！他是在纠正我？ 这个认知让他瞬间血气上涌，比刚才被嘲笑更让他难堪。那种被精准捕捉到错误、并被无声“指正”的感觉，像一根细针，扎破了他试图维持的自尊。他绷紧了下颌，接下来的排练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个局外人。
中途休息，大家散开喝水聊天。江溯走到教室角落的饮水机旁，接水时动作有些猛，水花溅湿了袖口。他烦躁地甩了甩手。一转身，差点撞到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沈怀舟。他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似乎也是来接水，但目光却落在江溯湿了一块的袖口上。
“音准可以多听原唱，跟着哼。”沈怀舟的声音很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节奏跟着钢琴走就行。”他说完，接满水，便转身走回了钢琴旁，留下江溯愣在原地，手里的一次性纸杯被捏得微微变形。
——他果然在嘲笑我！ 江溯心里那座名为“讨厌”的堡垒瞬间加固。这种看似“指点”的话，在他听来，就是赤裸裸的炫耀和贬低。他用力把纸杯扔进垃圾桶，发出沉闷的响声。
第二次排练，江溯憋着一股劲，刻意提高了音量，试图证明自己没那么差。但在一个需要气息绵长的乐句结尾，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泄了气，声音突兀地断掉。几乎在同一瞬间，钢琴的尾音恰到好处地延长了半拍，圆润地覆盖了他那戛然而止的瑕疵。沈怀舟的指尖在琴键上轻轻一抚，动作优雅，神情依旧专注，仿佛只是沉浸在音乐中的自然流露。
周围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有江溯自己听得清清楚楚。他盯着沈怀舟挺直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是这样！ 这种无处不在的、仿佛施舍般的“弥补”，让他觉得自己像个需要被不停修补的残次品。他宁愿被老师点名批评，也不想接受这种无声的“帮助”。
排练结束，众人散去。江溯故意磨蹭到最后，等人都走光了才离开。他心情恶劣地走在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经过音乐教室后门时，他无意中瞥见虚掩的门缝里，沈怀舟还坐在钢琴前，没有弹奏，只是静静地看着乐谱，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虚按着几个和弦，发出极轻的、不成调的音响。夕阳的余晖将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光，那侧影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落寞？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江溯狠狠掐灭。——错觉！他肯定是在琢磨怎么更完美地炫耀他的琴技。 他加快脚步，逃离了那个画面。
周五下午，年级合唱比赛正式举行。候场时，江溯发现别在胸前的班级统一发的塑料校徽不见了，大概是刚才换衣服时掉落了。他下意识地摸遍口袋，一无所获。周围同学都佩戴整齐，就他胸前光秃秃的，显得格外扎眼。他正有些懊恼，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掌心躺着一枚一模一样的校徽，别针闪着金属冷光。
是沈怀舟。他已经换好了演出服，白衬衫熨帖平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校徽递到江溯面前，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捡到了他丢失的东西。
江溯看着那枚校徽，又看看沈怀舟胸前那枚同样位置的校徽，心里警铃大作。——他为什么会有多余的？是早就准备好，等着看我的笑话？ 他几乎能想象出自己拒绝后，独自一人没有校徽上台的尴尬，以及沈怀舟那副“我早就料到”的平静表情。这种被拿捏的感觉让他极其不爽。
在周围同学催促上场的嘈杂声中，江溯僵持了两秒，最终，几乎是抢一般地抓过那枚校徽，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沈怀舟微凉的掌心。他胡乱别在胸前，力道大得差点戳到自己。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上场的人流。
演出过程顺利，台下掌声雷动。江溯站在后排，灯光刺眼，他几乎看不清台下。只有在钢琴间奏响起时，他能清晰地听到那流畅而富有支撑力的琴声，像一张无形的网，托着所有人的歌声。某一刻，他因为紧张差点忘词，下意识地侧头看向钢琴方向。沈怀舟微低着头，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指尖在黑白琴键上跳跃，仿佛与音乐融为一体。那一刻，江溯心里那股尖锐的敌意，莫名其妙地滞涩了一下。
演出结束，回到后台，大家兴奋地互相击掌庆祝。江溯悄悄取下那枚校徽，握在手心，金属别针硌得掌心生疼。他看见沈怀舟正被几个女生围着说话，脸上带着浅淡的、礼貌的笑意。那枚校徽依旧端正地别在他胸前。
江溯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生硬地将校徽塞回沈怀舟手里：“还你。”
沈怀舟接过，指尖不经意触到江溯的手心，带着一丝排练后的微热。他看了一眼校徽，又抬眼看向江溯，眼神很深，像一潭望不见底的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将校徽放进了口袋。
那一刻，江溯忽然觉得，这枚失而复得、又物归原主的校徽，像极了他们之间这种古怪的关系——看似有了交集，实则依旧隔着一层冰冷的、无法穿透的膜。他讨厌沈怀舟，这一点毋庸置疑。但那些琴声里的细微修正，那枚及时递来的校徽，却像无法忽略的刺，扎在他坚硬的认知外壳上，留下细密的孔洞，透进些许他拒绝承认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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