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乍破,晓雾未晞。
墨燃自沉眠中悠悠转醒,连日来萦绕不去的沉重病气竟似一夜消散,周身松快了不少。
他撑坐起身,慵懒地舒展了一下筋骨,却于呼吸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正幽幽地萦绕在卧榻之侧。
那香气清冷中透着一丝甜润,是海棠花的味道,且……异常熟悉。
墨燃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楚晚宁?
这红莲水榭独有的、属于他那位师尊身上的冷香,怎会残留于自己的寝榻?这实在荒谬至极。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楚晚宁那般高洁清冷、不染尘埃之人,怎会深夜莅临弟子居所?况且,若他真来过,见自己卧病在床,依他那严苛的性子,怕是少不了一通训诫,想想都令人脊背发凉。
将这点莫名的疑虑压下,墨燃起身盥洗,收拾停当后,便如常赶往晨练场。
场上,薛蒙、师昧等三名弟子早已等候多时,晨风拂过他们的衣袂,却迟迟不见那抹最为瞩目的皓白身影。
墨燃不禁心生诧异。楚晚宁其人,律己极严,行事刻板如精准的刻漏,从未有过迟延的先例。今日这是……?
此刻的红莲水榭,静室之内,楚晚宁正深陷于一场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混沌之中。
他只觉得周身筋骨酥软,气力仿佛被抽空,连抬指都觉费力。意识沉沉浮浮,竟浑浑噩噩地误了晨练的时辰。他勉强倚靠在榻上,本想凝神静气,却不自觉被拖入了更深沉的梦境。
然而,那并非清修之地该有的宁静梦乡。梦里光影缭乱,气息灼热,竟是……竟是那逆徒墨燃!
梦境旖旎而荒唐,充斥着难以启齿的纠缠与侵占,那人滚烫的呼吸,强势的臂膀,以及在自己耳畔低哑的呼唤……“晚宁……”
“呃!”楚晚宁猛地自梦中惊醒,倏然坐起,胸口剧烈起伏,额间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他环顾四周,熟悉的静室陈设让他稍稍定神,但梦中那羞耻至极的画面却清晰得可怕,每一寸肌肤似乎都还残留着被触碰的幻觉。
他扶住额角,只觉得荒谬绝伦,自己怎会做出如此……如此不堪的梦来!对象还是那个最不省心的弟子墨微雨!
晨练场上,墨燃已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日头渐高,心中那份疑惑非但未减,反而演变成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
楚晚宁从未如此反常过。
他终于按捺不住,决定亲自去红莲水榭一探究竟。
穿过层层叠叠的莲花禁制,步入清冷的主殿,廊庑寂寂,唯有他的脚步声回响。行至师尊卧房门前,他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抬手屈指,在门扉上轻叩三声,扬声唤道:“师尊?您在吗?弟子墨燃求见。”
室内,楚晚宁仍沉浸在方才那惊世骇俗的梦境余韵之中,心神震荡,竟未闻门外声响。他兀自坐在榻上怔忡,霞色自双颊悄然蔓延至玉白的耳尖,那平日里清冷如冰雕雪塑的面容,此刻竟染上了几分从未有过的靡丽与恍惚。
墨燃在门外静候片刻,里头却杳无声息。担忧之情终究压过了规矩,他犹豫一瞬,终是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吱呀——”
门开刹那,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墨燃呼吸骤然一窒。
只见楚晚宁并未如往日般衣冠齐整,仅是松垮地穿着一件素白里衣,墨色长发如瀑流泻,未曾束起,更衬得面容清减,肤色苍白。
然而,那苍白之中,却又透着一抹不正常的绯红,尤其是那精致的耳垂,更是红得滴血。他眼神迷离,唇瓣微启,一副神思不属、春情慵懒的模样……这,这哪里还是那个凛然不可侵犯的玉衡长老?分明是……
一个大胆的念头窜入墨燃脑海:莫非师尊他……做了春梦?
这念头一起,墨燃只觉得喉间一阵发紧,口干舌燥起来。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轻咳一声,试图打破这诡异而暧昧的寂静,再次开口,声音却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师尊?您……这是怎么了?”
楚晚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与闯入彻底惊醒。
抬眸见是墨燃,尤其是对上那双此刻写满了惊诧与某种他看不懂的深意的眸子,一瞬间,梦境与现实轰然交织,羞愤、恼怒、还有一丝被窥破隐秘的慌乱,如同岩浆般轰然涌上心头!
“放肆!”
厉喝声中,本能快于思考,金光一闪,名震仙门的神武天问已自指尖呼啸而出,挟带着凌厉风声,毫不留情地朝着墨燃抽去!
“私闯红莲水榭这毛病,改不了是吧!”楚晚宁声音冰冷,蕴含着滔天怒意。他迅速拢好微散的衣襟,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转瞬已恢复成那个高高在上的严师姿态,站在墨燃面前,面覆寒霜。
只是,那依旧泛着绯红的耳尖,却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因此事重重苛责于你吗?!”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字字诛心。
墨燃猝不及防,被那一鞭子结结实实抽在臂上,虽未灌注灵力,仍是火辣辣地疼,顿时龇牙咧嘴,“嗷”地一声,几乎是跳着退出了房门。他揉着痛处,心下又是委屈又是不忿,在门口踟蹰片刻,终究不死心,又悄悄探回半个脑袋。
那一对桃花眼里,此刻已是水光潋滟,雾气朦胧,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马上就要掉下金豆子来。
他正欲开口辩解,目光却再次精准地捕捉到了楚晚宁耳际那抹未褪的艳色。
他这是……在害羞?
这个认知如同一点星火,瞬间燎遍了墨燃的心原,将那点不满烧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得意与探究的微妙情绪。
他维持着委屈的声线,低声道:“师尊……弟子是因您今日未曾莅临晨练场,心中实在担忧,这才贸然前来寻您……绝非有意冒犯……”
“不会传声之法,难道连最基本的在门外静候的规矩都忘了吗?!”楚晚宁冷声训斥,试图用更大的怒火来掩盖内心翻江倒海的窘迫。
在弟子面前如此衣冠不整、神思恍惚,已是失仪至极,更何况还被这最顽劣的弟子撞见自己那般……那般情态!此刻他只想用更严厉的惩罚,将眼前之人抽醒,也将自己脑海中那些荒唐的画面驱散。
墨燃闻言,只觉自己比那窦娥还冤,急忙分辩:“弟子方才有在门外恭敬呼唤……只是师尊您未曾应答……”他声音越说越小,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垂下脑袋,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所以你便可擅闯了是吗?!当真毫无规矩!”楚晚宁听着他的解释,只觉得是巧言令色的顶撞,再看对方那副故作可怜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理智告诉他或许有些过了,但汹涌的羞怒早已淹没了那丝微弱的清明。
第五章:认罚抄书心猿纵
墨燃深知楚晚宁的性子,此刻越是辩解,只怕惩罚越重。他暗叹一声,只得上前几步,乖顺地屈膝,端端正正跪在楚晚宁身前。
他抬眸,用那双犹带水汽、显得无比无辜又委屈的眼睛望着楚晚宁,软声认错:“师尊,弟子知错了。千错万错都是弟子的错,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他顿了顿,眼珠微转,似是想到了什么,竟竖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弟子保证,今天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会向外走漏半点风声!”
他本意是想让楚晚宁安心,却不知这话听在对方耳中,无异于火上浇油!
“今日何事?嗯?”楚晚宁眸光锐利如刀,声音冰寒刺骨,明显是想将清晨这场意外彻底抹去,当做从未发生。
墨燃尚未反应过来,楚晚宁已是怒极反笑:“什么叫天知地知你我知?我做了何事需要你这般‘保密’?!”话音未落,手中天问再次扬起,金光破空,又是一鞭狠狠抽下!
“啊!”墨燃这下是真疼出了眼泪,眼眶瞬间通红,看上去可怜至极。心底却是恨得牙痒痒,暗骂道:楚晚宁!你这般自命清高给谁看!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得连连讨饶:“师尊我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您饶了我吧!”
“清心诀,三百遍!何时抄完,何时起身!”楚晚宁冷声下达最终判决,拂袖转身,不欲再多看他一眼。
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再次闪过梦中那一声声缱绻低回的“晚宁”,刚压下去的火气又隐隐窜起,他猛地回身,手中柳条——终究是换下了天问——再次带着风声抽在墨燃身上,怒喝道:“墨微雨!是否我平日过于放纵于你,才换得你如今这般没规没矩,无法无天!”
墨燃刚因惩罚下达而稍松一口气,准备领命去抄书,屁股上就又挨了重重一下,疼得他差点跳起来。
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师尊这突如其来的盛怒究竟源于何处,只能归咎于自己撞破了他衣冠不整的尴尬时刻。
他哪里知道,自己早已在无知无觉中,于师尊的梦境里犯下了“滔天大罪”。
“师、师尊……您别生气,我这就去抄,这就去!”墨燃不敢再逗留,连滚爬爬地寻了笔墨纸砚,就在楚晚宁院外的石阶旁跪好,开始了他漫长的抄书生涯。
楚晚宁余怒未消,转身去了练武场,草草指点了一番薛蒙与师昧,便心绪不宁地遣散了他们。
独自返回水榭时,见到墨燃跪在那里埋头书写,他冷哼一声,视若无睹,径直入内。
只是目光掠过那身影时,心湖总不免泛起涟漪,那个荒诞的梦境再次浮现,让他面对墨燃时,竟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窘迫与心烦意乱。
第六章:柳条泄愤风波定
且说墨燃,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捏着笔,一字一句地抄写着那枯燥无比的清心诀。
起初尚能专注,然而抄着抄着,心思便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脑海中反复浮现的,皆是清晨闯入时,惊鸿一瞥所见到的景象——师尊散落的乌发,微敞的领口,泛红的面颊,迷离的眼神,以及那难得一见的、混合着羞恼与无措的神情……那般模样的楚晚宁,褪去了平日的冰冷与疏离,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漂亮。
思绪越飘越远,笔下便也失了控。那清心寡欲的文字,不知不觉间,竟被脑海中翻腾的桃色遐想所取代。
待到第三百遍即将抄完之时,后半段的内容,已全然变成了不知从哪本杂书上看来、主角赫然是自己与师尊的露骨词句!而他竟浑然未觉。
好不容易熬到抄完,墨燃只觉得双腿麻木,膝盖刺痛。
他艰难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直的关节,然后将厚厚一沓“清心诀”整理好,恭敬地呈到楚晚宁面前。
楚晚宁本不欲细看,只想大致扫过便算他过关。
然而,目光随意一落,便被那纸上的内容牢牢吸住——这哪里是什么清心静气的诀要?分明是……是污言秽语、不堪入目的淫词艳曲!而其中交织的名字,竟是自己与眼前这个孽徒!
“墨、微、雨!”楚晚宁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面上刚刚褪去的潮红瞬间以更汹涌的姿态席卷回来,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尖冰凉,猛地看向墨燃,眼中杀意凛然。
刚想召出天问将这孽障抽筋剥皮,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若真动用神武,只怕会落下难以治愈的重伤。
盛怒之下,他目光扫过院中垂柳,猛地折下一根柔韧的柳条,再无丝毫留手,朝着墨燃劈头盖脸地抽去!
“你当真放肆!无法无天!”
柳条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一次次狠戾地落在墨燃的背上、臂上、腿上,每一下都留下鲜明的红痕。
楚晚宁仿佛要将这一整日的羞愤、恼怒、惶惑、以及那荒诞梦境带来的所有不安,全都借此宣泄出来。
他下手极重,完全是泄愤般的抽打。
墨燃起初还能咬牙硬撑,到后来实在受不住,只得在院子里抱头鼠窜,哀嚎求饶之声不绝于耳:“师尊!师尊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哎呦!别打了!真的知错了!”
红莲水榭之中,柳条呼啸,哀鸣阵阵,一场因海棠残香而起,历经梦境惊魂、闯入风波、抄书闹剧的师徒冲突,最终在这顿毫不留情的抽打中,暂告一段落。
只余下满院狼藉,与两人之间,那愈发微妙难言、暗流汹涌的僵持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