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玉衡长老的寝殿内灯火幽微,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冷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新鲜的血腥气。
墨燃半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双膝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他想躲,可筋软骨疲,连稍稍挪动一寸都艰难无比,只能维持着这个屈辱又痛苦的姿势,硬生生承受着。
“咻——啪!”
柳条破空的声音尖锐刺耳,紧接着是皮肉被撕裂的闷响。墨燃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嚎,额际冷汗涔涔而下。
那力道极大,毫不留情,执柳条之人仿佛带着滔天的怒火,恨不得就此将他抽筋剥皮,毙于当下。
单薄的弟子服早已被抽得褴褛不堪,其下皮肤纵横交错着几道狰狞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他深知自己此次闯下的祸事非同小可,哪里敢有半分顶撞的心思,只得垂着眼眸,紧咬着后槽牙,将所有的痛呼与委屈都咽回肚子里,只在喉间溢出几声破碎的闷哼。
就在这意识模糊的间隙,他勉力抬眸,想窥一眼师尊此刻的神情。
这一眼,却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只见楚晚宁素来清冷如玉的面庞,此刻竟染上了不正常的酡红,那双总是蕴含着星辰大海或是凛冽寒霜的凤眸,此刻漾着的是又羞又恼的水光,眼尾飞红,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艳色。
某个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瞬间骤然与眼前景象重合,墨燃脑中“嗡”的一声,一个荒诞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起——这样的楚晚宁…褪去了平日里的高高在上和冰冷疏离,当真是…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滋味。
这念头甫一出现,就把他自己吓了一跳,随即是更深的懊悔。
许是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神色被捕捉到,楚晚宁挥动柳条的手骤然停在了半空。
他像是这时才真正看清墨燃身上的伤,那一道道渗着血珠的红痕,在少年劲瘦的躯体上显得格外刺目。
他愣了一瞬,眸中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与……心疼?随即,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中那根造孽的柳条扔了出去,柳条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再无方才的凌厉。
“进来。”楚晚宁冷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面上那异样的红潮迅速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冰封之色,只是紧抿的薄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他手中紧紧攥着的那几张纸,正是墨燃“罪证”的源头。
墨燃闻言微怔,似乎不明白他意欲何为。去里屋?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某些零碎的画面,耳根不由自主地泛起一抹绯色。
虽满心疑惑,但师命难违,他强撑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踉跄着站起身,跟在那道清绝孤高的背影后,一步步挪进了弥漫着更多师尊身上冷香的里屋。
“啪”的一声轻响,那几张写满了不堪入目字句的纸被楚晚宁掷于地上,散落开来,上面那些狎昵的、充满妄想的字眼无所遁形。
“可有解释?”楚晚宁的声音依旧冰冷,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此刻的怒意,多半源于那难以启齿的羞恼。
心底某种不该有的情愫,正借着这羞恼的土壤疯狂滋长,他只能动用全部的心力去压制,试图维持那摇摇欲坠的、师尊的威严。
墨燃垂眸,目光触及那白纸黑字,心中顿时一片冰凉懊丧。
他恨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将脑海中那些大逆不道的遐思妄念尽数付诸笔端。
他僵在原地,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双手无意识地绞着破损的衣角,支支吾吾,半晌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弟子……弟子心境不纯,功法修习懈怠,以致……以致生出妄念,不该……不该肖想师尊。”他最终挤出了这句干巴巴的认错,声音低若蚊蚋。
楚晚宁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地刮过墨燃的皮肤,让他无所适从。
殿内静得只剩下两人略显紊乱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楚晚宁才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此事…是你我私了,还是把你送去戒律堂,由你决定。”
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这等不堪之事,按律本当交由戒律堂严惩,以儆效尤。可他竟动了私心,只想将这事囿于这方寸室内,罚过了,便翻篇。
这念头本身,就已昭示着他心境的不净。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竟有些无法安然静坐,仿佛身下的蒲团生出了荆棘。
墨燃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去戒律堂?让戒律长老盘问自己究竟写了什么对师尊不敬的污言秽语?那他宁愿被楚晚宁当场打死在这里!这种事,关起门来怎么罚都行,绝不能再让第三人知晓。
他干脆利落地再次跪倒在地,垂下的眼睫掩盖了眸中复杂的情绪,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诚恳与决绝:“弟子请师尊重罚。”
这个答案在楚晚宁意料之中。可接下来呢?再打一顿?看着那衣衫下隐隐透出的血痕,他发现自己竟有些下不去手。破口大骂?那更非他所长。
种种纷乱的思绪交织在一起,最终,他选择了沉默。
不定责,也不理会,自顾自地走到窗边的矮榻旁,拂衣坐下,拿起一本搁在一旁的道经,试图借由这冰冷的文字来平复自己翻江倒海的心绪。
时间在沉寂中悄然流逝。墨燃偷偷抬眸,看着楚晚宁沉默的侧影。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透过窗棂,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那紧抿的唇线显出一种倔强的脆弱。
墨燃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次或许真的做得太过分了,不仅亵渎了师尊,更似乎……伤到了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急和悔意涌上心头。犹豫片刻,他竟忘了规矩,膝行着,用膝盖一点点蹭到楚晚宁的榻前。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抓住了那片雪白的衣摆,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
“师尊……”他仰起脸,眸中含着水润的亮光,像一只做错了事急于乞求主人原谅的大型犬类,“你想怎样罚我都成,徒儿绝无怨言。只求您……莫要再气了,成吗?”
楚晚宁心中微动。他其实并非完全在生墨燃的气,更多的,是对自己那荒谬反应的羞耻与无措。
他一遍遍地默念清心咒,试图将脑海中那些因那几张纸而勾起的、乱七八糟的画面驱散,告诉自己需静心,需凝神。
可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因这人的靠近而擂鼓般剧烈跳动起来。
墨燃见他不答,只是周身气息更冷,心中愈发焦急,想哄好的念头压倒了一切。
一时间竟又忘了尊卑规矩,猛地探身凑得更近,双手下意识地撑在楚晚宁身体两侧的榻沿上。
瞬间,两人的距离被拉至极近,呼吸可闻。
“师尊,别不说话嘛!我真的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恳切,热气若有若无地拂过楚晚宁的耳廓。
楚晚宁猝不及防,猛地撞入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眸。
那并非他偶尔噩梦中所见的狠厉恶毒,此刻更多的是少年人独有的干净与纯粹,带着点不安,带着点讨好,仿佛这逾矩的靠近,真的仅仅是为了祈求他的原谅。
他心头狂跳,几乎是狼狈地别开脸,冷声斥道:“跪好!”声音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他垂眸,刻意回避了那道过于灼热的目光。
墨燃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闪躲。
心中疑窦渐生,师尊这反应……似乎不全是愤怒?一个更大胆的念头驱使着他,他抬起手,极其轻柔地捧住了楚晚宁偏过去的脸颊,稍稍用力,让他转回来,与自己目光相撞。
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胸腔皆是重重一跳。
墨燃清晰地看到,那张巧夺天工、素来清冷无波的脸上,此刻竟飞快地掠过一丝慌乱,而那白玉般的耳垂,已红得滴血。
少年的眼神依旧是纯粹的,带着探究与讨好,然而在那看不见的、灵魂的深处,一抹强烈的占有欲如毒蛇般悄然划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师尊,莫要再气啦!您看,您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不理我。”墨燃放软了声音,语气近乎撒娇。
楚晚宁彻底怔住,着实没想到他竟敢如此胆大包天!脸上被触碰的地方像是燃起了火,一路烧进了心里。
他猛地抬手,“啪”地一声脆响,一巴掌扇开了墨燃的手,连带着在他颊上留下了淡淡的红痕。
“你……好大的胆子!”他霍然起身,宽大的袖袍因动作过大而猎猎作响。
眼神四处飘忽,就是不敢再看墨燃,脸颊上的红晕再也无法掩饰,如同雪地上绽开的红梅,艳丽夺目。
“知错不改,变本加厉!我看让你在这跪着还是罚得太轻了!”
楚晚宁试图用更冰冷的声音掩盖自己的失态,然而那微微发颤的尾音却出卖了他。
墨燃捂着脸颊,非但没有因这一巴掌而畏惧,反而每当瞧见楚晚宁这般吃瘪害羞的模样,心底就不可抑制地升起一股隐秘的欢愉,仿佛打破了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忌,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刺激。
他忘却了颊边的细微疼痛,笑嘻嘻地,从善如流地老老实实跪直了回去,腰杆挺得笔直,抬眸望向楚晚宁,眼角眉梢都弯着,含着毫不掩饰的笑意。
“我错了我错了!下不为例,绝对下不为例!”他应得干脆,那笑容却晃得楚晚宁心烦意乱。
楚晚宁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起,夹杂着更多难以言喻的躁动,让他几乎无法在这充满对方气息的空间里待下去。
“滚出去跪着!没我的允许,不许起来!”他背过身,指着门外,声音冷硬。
他需要空间,需要彻底避开这个人,才能让那不听话的心跳平复下来。
仿佛只要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就会引起一阵阵热烈而羞耻的悸动。
“是!”墨燃应得异常爽快,甚至带着点欢快。
他利落地起身,意味不明的目光却始终胶着在那道背对着他的、略显紧绷的纤细背影上,那目光炽热,仿佛要穿透那层雪白的衣袍,将内里的风景洞穿。
他敏锐地瞥见楚晚宁颈侧肌肤透出的绯色,心情莫名大好,竟低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转身出去罚跪了。
他向来知道,该怎么气他的师尊,或者说,该怎么……撩动他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心湖。
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少年的身影,却隔不断那无形的纠缠。
楚晚宁走到香案边,指尖微颤地点燃了一炉有安神之效的熏香。
青烟袅袅升起,试图抚平满室的躁动与暧昧。他重新坐回榻上,拿起那本道经,指尖翻过书页,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文字上,然而字里行间,却不自觉地再次浮现出墨燃笔下那些不堪入目的词句,与他方才靠近时灼热的呼吸、明亮的眼神交织在一起。
“啪!”他猛地将书卷摔在案几上,胸口剧烈起伏,刚刚平复些许的气血再次翻涌上来,直冲顶门,当真是……气得够呛。
而殿外,跪在冰冷石阶上的墨燃,望着天际那轮渐渐清晰的明月,嘴角勾起一抹复杂难辨的弧度。师尊殿内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