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被夜色吞没，唯有烛火在微凉晚风中摇曳，在楚晚宁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正全神贯注于案几上铺陈的复杂机甲草图，那些精密的线条与符文几乎占据了他全部心神，直至室内光线昏沉得无法视物，他才恍然起身，去点燃那盏孤灯。

烛光亮起的刹那，他才骤然记起，那个被他罚跪的弟子，此刻仍在院中。

墨燃已从晨光熹微跪至暮色苍茫，午膳未进，滴水未沾。

初秋的凉意丝丝缕缕浸入骨髓，与难捱的饥饿感交织，最终化为眼前阵阵发黑。

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心中对那人的怨怼尚未想完，意识便猛地抽离，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沉闷声响。

这声响动穿透了满室寂静，也惊动了刚刚执起烛台的楚晚宁。

他身形微顿，随即快步而出，素白的衣袂在昏暗中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

看到倒在地上面色苍白的墨燃，他薄唇紧抿，眸中似有复杂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冰湖。

他俯身，修长手指蕴着温润灵光，迅速贴上墨燃后心，精纯灵力如涓涓细流渡入对方几近枯竭的经脉。

见墨燃眼睫微颤，将醒未醒，他便即刻收回了手，只余一双冷眼，无声地注视着。

墨燃自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挣扎醒来，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楚晚宁那张毫无温度的脸。

月色与烛光交织，将他惯常的冰冷渲染得愈发不近人情。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与不满自心底滋生，墨燃暗自咬牙，以手撑地，勉力重新跪直身体，垂眸盯着地面上自己模糊的阴影，等待着下一场不知为何的责难。

“撰写那些淫词艳句时，也不见你这般弱不禁风。区区几个时辰，便受不住了？”楚晚宁的声音如同结了冰碴，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

然而，在他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指尖灵光再次微闪，不动声色地探查着少年膝上被柳条责打出的伤痕，并悄然运转治愈之力。

跪了整整三四个时辰，连一口水都未曾赐予，他果然……是为了那些不堪入目的文字在报复自己！

墨燃垂在身侧的手默默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百般愤懑在胸中冲撞，最终却只能化作苍白无力的一句：“师尊……教训的是。”

夜风渐起，带着侵人的凉意。楚晚宁瞥了一眼墨燃单薄的衣衫，终究是怕这不成器的弟子再染上风寒，徒增麻烦，遂冷声开口，语气硬邦邦得不带丝毫暖意：“滚进来。”话音未落，那治愈的灵流已如最细腻的春雨，无声浸润着那些狰狞的鞭痕。

墨燃强忍着双腿针刺般的酸麻与剧痛，试图站起，却一个趔趄，险些再次栽倒。

他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跟在楚晚宁身后，只盼这磨难能快些结束。

然而天不遂人愿，因久跪而血脉不通的双腿如同灌了铅，在迈过门槛时骤然一软，整个人竟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不偏不倚，正正撞入楚晚宁怀中。

一股清冽的、如同雪后初霁般的冷香瞬间包围了他。

楚晚宁身形猛地一僵，白玉般的面颊上几乎是立刻飞起两抹难以察觉的薄红，幸有夜色遮掩。

他知晓对方并非故意，强压下将人掀开的冲动，嘴上依旧不饶人：“若站不稳，便用膝盖跪着进来！”斥责的同时，那扶在墨燃臂弯的手却稳稳托住了他下滑的身形，指尖似是无意，迅速拂过对方双膝，再次确认伤势。

借着站稳的力道，墨燃心中怨气未平，手指竟似不经意般，在那截看似清瘦、实则柔韧有力的腰侧轻轻一掐。

旋即抬头，对上楚晚宁骤然燃起怒火的眼眸，他却只无辜地眨了眨眼，仿佛方才一切皆是意外。

见到师尊那副气恼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一股隐秘的、带着报复性的快意在他心底悄然蔓延。他不再多言，缓步跟着走进了室内。

楚晚宁猛地松开手，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滚烫之物，随手将一个软垫掷到他脚边，声音冷硬：“接着跪。”言罢，他转身走向茶案，不再看墨燃一眼。

他取出一包晒干的香花，动作舒缓而优雅地沏起茶来。素白的瓷杯在他莹润的指尖流转，如同被赋予了生命。

不多时，一壶清茶沏好，茶烟袅袅，带着恬淡花香，弥漫在两人之间压抑的空气里。他执起一杯，小口啜饮，不再言语。

墨燃依言，屈膝缓缓跪落在那个柔软的垫子上，有了这层缓冲，膝盖的刺痛感顿时减轻了不少。

他无所事事，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正在品茶的人，楚晚宁精壮的身躯被宽松的素白常服包裹，此刻因微微俯身的动作，衣料贴合，隐约勾勒出流畅而富有力量的背部线条。

他举止间自带一种清冷禁欲的风骨，可落在墨燃此刻被怨愤与某种阴暗情绪浸染的眼中，那一举一动，竟都仿佛成了无声的勾引。

他几乎能想象出，将这朵高岭之花狠狠折下，摁在堆满书稿的冷硬案几上，看着他清冷眼眸染上迷离破碎的神色……会是何等滋味。

楚晚宁察觉到那束久久停驻的目光，只当他是跪得久了，口干舌燥，便顺手取过一只干净的茶杯，斟了七分满，待茶温稍降，才递了过去。

他自己则垂眸凝视着杯中沉浮的花瓣，刻意回避着对方的视线。然而，室内太过安静，墨燃平稳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竟让他一时有些心神不宁。

“多谢师尊。”

墨燃垂眸，看见递到眼前的茶水，眉梢微挑，伸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温热的、带着甘涩气息的茶汤滚过喉咙，那蔓延开的清瑟滋味，似乎暂时压下了心底翻腾的燥意。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再次投向楚晚宁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探究与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炙热，但仅停留片刻，便又迅速移开。

楚晚宁放下茶杯，起身再次埋首于那堆冰冷的书稿与零件之中，试图用繁复的工作驱散心头那丝莫名的紊乱。

然而，耳畔却总是不合时宜地回响起对方那一声声清晰或模糊的“晚宁”。一个愣神，指尖一滑，锋利的锉刀便划破了指腹，霎时，殷红的血珠汩汩涌出。

墨燃听见那声轻微的抽气与工具落地的脆响，下意识抬眸，便瞧见楚晚宁正蹙眉看着自己渗血的指尖，那抹鲜红在他白玉般的指上显得格外刺眼。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墨燃忘了自己仍在受罚，倏然起身凑近，待他反应过来此举过于突兀时，人已到了楚晚宁身前。他只得有些仓促地解释道：“弟子……见师尊受伤……”边说边极为自然地取过一旁常备的药膏，欲为他处理。

楚晚宁垂着眼帘，没有推拒，却也没有言语。这点微末小伤，于他而言本不算什么，灵力一转便可愈合。

但看着对方眼中那不容错辨的、近乎本能的焦急，他心口某处仿佛被极细微地触动了一下，泛起一丝陌生的涟漪。半晌，他才偏过头，挤出一句僵硬的：“不必。跪好。”

“不急。你别动……”

墨燃却仿若未闻，拿了洁净的软帕，动作轻柔地拭去那不断冒出的血珠。随即用指腹蘸了清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缓慢地涂抹在那道细小的伤口上。

他过于专注于手下之事，语气间竟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前世身为踏仙君时，那种习惯于发号施令、不容置喙的强硬。

楚晚宁觉得差不多了，指尖那陌生的触感与温度让他心绪愈发不宁，便欲将手抽回。然而动作间，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留恋，为那指尖拂过的、转瞬即逝的余温。

胸腔之下，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搏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唯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轰鸣。

可这一切汹涌，最终都被他强行镇压，面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峻神情，仿佛覆盖着终年不化的冰雪。

墨燃见他如此急切地抽回手，不由得微微蹙眉。

至于如此嫌弃他么？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无奈伤口已处理妥当，他只得缓步退回原位，重新在那软垫上跪好，只是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许。

楚晚宁表面上重新拿起工具，专注于机甲部件的打磨，仿佛方才一切从未发生。

然而神识却无法完全集中，墨燃方才为他上药时，那专注的眉眼、强硬的语气，甚至指尖传来的细微温度，都在他脑海中反复映现。他一遍遍告诫自己此等念头实属荒谬，垂眸不敢再看对方，索性屏息凝神，试图通过静坐来平定这不该有的心绪波动。

窗外，夜色已深，万籁俱寂。墨燃整整一日未曾进食，又久跪耗费了大量精力，罚跪的位置离楚晚宁的书案并不算远。

约莫一炷香后，强烈的疲惫与虚弱感如潮水般涌上，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意识逐渐模糊。

最终，身体晃了晃，竟伏倒在楚晚宁的膝头，沉沉睡去。

膝上蓦然增加的重量让楚晚宁骤然回神。他低头，看着墨燃毫无防备的睡颜，那张平日里带着几分桀骜与怨愤的脸，此刻在睡梦中竟显得格外安静，甚至透出几分少年人的稚气。

他正准备推开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只是极轻、极缓地落下，如同叹息般拂过对方墨色的发丝，随即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映照着这一室难以言说的静谧，与两个灵魂之间，那纠缠难解、爱憎交织的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