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死生之巅的殿宇楼阁。惩戒室的烛火早已熄灭了大半,只余桌角一盏孤灯,在沉沉的黑暗里,摇曳出一圈昏黄而温暖的光晕。
楚晚宁终是没再苛责,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带着寒意的夜风里,轻得如同不曾响起。
后半夜,他依旧埋首于那具未完成的机甲之中,精钢与灵石在他修长的指尖下被赋予精妙的形态与灵动的可能。
只是,当他目光掠过蜷缩在地、因疲惫与安神香作用而沉沉睡去的墨燃时,那双惯常清冷如霜雪的眸子,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他俯身,将一件质地柔软的外衫轻轻披在墨燃肩上,动作细致,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难得的安宁。
烛台被移至离墨燃稍远的桌角,避免晃眼,其余蜡烛俱已熄灭,只留这一盏,既能为自己的劳作提供微光,亦能守护弟子不至于在完全的黑暗中惊醒。
他又取来一炉安神香,香料在香盒中无声燃起,袅袅青烟带着宁神静气的淡雅气息,缓缓萦绕在墨燃鼻息之间。
做完这些,他的目光落在墨燃因长跪而略显红肿的膝盖上,指尖凝聚起温润的灵力,如春水拂过冻土,悄然治愈了那点皮肉之苦。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坐回案前,继续与那些冰冷的机括构件为伴,侧影在孤灯下拉得悠长,坚毅而寂寥。
墨燃在沉酣的梦境里,终于摆脱了那些光怪陆离、充斥着前世血腥与妄念的碎片。安神香的效力像一层柔软的茧,将他不安的灵魂温柔包裹。
朦胧中,他仿佛抓住了一片可靠的衣角,那触感真实而温暖,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清冽气息。他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这种无需戒备、全心依赖的安稳,究竟暌违多久了?久到几乎让他以为只是濒死前的幻觉。若能永远停留在这片刻的温存里,该多好……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这念头如星火,在他混沌的识海中一闪而过,却烫得他心口微微发疼。
楚晚宁直至天际泛起鱼肚白,才终于抵不住疲惫,伏在冰冷的案几上沉沉睡去。然而,身体的倦怠并未换来心神的宁静。
白日的争执、墨燃那混杂着倔强与某种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的眼神,如同梦魇,在他浅薄的睡眠中反复上演。
他英挺的剑眉紧蹙着,仿佛即便在梦中,也背负着难以卸下的重担。
墨燃醒来时,窗外仍是青灰色。脖颈与关节处传来僵硬的酸痛,他揉着额角,慢慢坐起身,昨夜的记忆碎片逐渐拼凑——师尊的责罚,后来的……是了,他竟在地板上睡着了。
目光触及伏案而眠的楚晚宁,以及自己身上那件带着冷梅暗香的外衫,墨燃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而胀痛。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活动了一下酸麻的筋骨,将滑落的外衫拾起,动作极轻地披回楚晚宁单薄的肩头。
凝视着那张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失清隽风骨,却难掩疲惫的侧颜,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将他抱回榻上安睡。
他掂量了一下自己恢复些许的力气,虽然有些吃力,但……终是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横抱起。
楚晚宁比他想象中还要清瘦些,抱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墨燃步履沉稳,尽可能避免颠簸,轻轻将怀中之人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
他垂眸,沉默地注视着那张睡颜,心中五味杂陈。前世,他何曾见过楚晚宁如此不设防的脆弱模样?哪一次不是剑拔弩张,两败俱伤?
许是身边有了令人安心的气息守护,楚晚宁紧蹙的眉宇似乎舒展了些许,但睡梦依旧不稳。
他无意识地梦呓,唇齿间逸出的,是那个缠绕于心的名字,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墨燃……”
久久得不到回应,那睡梦中的人似乎焦急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力道之大,骨节都微微泛白。
墨燃听到那声呼唤,心头猛地一悸,如同被最细的银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本已打算离开,此世重生,他告诫自己不应再有过多纠缠。
然而,脚步在看到楚晚宁因梦魇而无助焦急的模样时,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怎样也无法迈出。
前世今生,他何曾见过楚晚宁流露出这般情态?最终,他还是无奈地折返,坐在床沿,动作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将楚晚宁的脑袋轻轻扶起,纳入自己怀中。
一如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些被遗忘的、或是被刻意忽略的时光里,他曾无数次安抚这人的梦魇那般,指尖带着安抚的力度,轻柔地抚过那如墨的发丝,低声回应,嗓音是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与温柔:
“我在,莫怕。”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和稳定的心跳,楚晚宁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仿佛用尽了力气,又似卸下了某种重负,极轻地呢喃:“莫要怪我……”
这声近乎哀求的软语,如同惊雷,在墨燃耳边炸响。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重活一世,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楚晚宁服软…
前世的种种,他百般逼迫,用尽折辱的手段,都未曾换来这人半句低首软语。可如今,在这毫无防备的睡梦里,他却听到了……他垂眸,深深地凝视着怀中人终于舒展开来的安稳睡颜,心中翻涌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拨开楚晚宁颊边被汗水濡湿的碎发。
楚晚宁,你这身铮铮傲骨之下,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柔软?还有多少性子,是我前世盲目,未曾窥见,或是……不屑一顾的?
楚晚宁的生物钟极为精准,辰时未至,他便渐渐苏醒。
长睫微颤,眼帘掀开,尚未完全聚焦的凤眸,直直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情绪复杂的眸子。
意识瞬间回笼,他发现自己竟躺在榻上,而墨燃则侧卧在旁!这认知让他如同被冰雪泼面,瞬间坐起,周身气息骤冷,声音里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却寒意凛然:“昨日罚的还不够是吗!”
墨燃见他醒来,迅速起身,拉开距离。他知道,此刻任何解释,在盛怒的师尊面前,都只会引来更深的迁怒。
他沉默地走到桌边,将方才悄悄用传音术托薛蒙送来的清粥小菜与几样精致点心一一摆好。再转身看向楚晚宁时,眼神清澈而诚恳,只是出口的话语,因那未尽的前缘与此刻微妙的情境,听起来竟带着几分令人浮想联翩的歧义:
“昨夜是我失礼,使师尊受累了。”
楚晚宁闻言,瞳孔微缩。失礼?!受累?!昨日……我与他,究竟做了什么?!他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惩戒和后来伏案工作的片段,关于如何上的床榻,竟是一片空白。这记忆的断层,配上墨燃这句暧昧不清的话,瞬间点燃了他心底一丝莫名的慌乱与恼怒。“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吃!我竟不知,我的住处是留给你吃东西的地方!”
墨燃不明白自己又是哪里做得不妥,引他如此不悦。
本想辩驳几句,话到嘴边,脑海中却浮现出方才楚晚宁在睡梦中依赖地蜷在他怀里的模样,那般脆弱,那般……不同。心中的那点无名火,竟是怎样也无法燃起,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他默默行了一礼,准备依言离开,只是在转身前,低声补充道:
“吃食……是给师尊准备的。”
楚晚宁明显愣住了。给他准备的?所以……是自己错怪了他?意识到这一点,一股微妙的懊恼涌上心头。
道歉的话语在唇齿间辗转,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他素来面薄,要他在此刻对刚刚斥责过的弟子低头认错,比让他再制作十具顶级机甲还要困难。
挣扎了半晌,也想不出合适的言辞,索性自暴自弃般,偏过头,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我不饿。”
那语气里的色厉内荏,如何能瞒过与他相处两世的墨燃?
墨燃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不再多言,只恭敬道:“尊主方才通知要开晨会,弟子先去外面等候师尊。”
他深知楚晚宁性子倔强,又好面子,此刻定然不会动那些饭菜。于是,在转身离去时,他有先见之明地,动作迅捷而隐蔽地从盘中拈了几块最是松软可口的糕点,迅速纳入袖中。
房门被轻轻合上,室内重归寂静,只余桌上尚且温热的清粥,散发着淡淡的米香,以及安神香燃尽后,那若有若无的余韵。
楚晚宁独自坐在榻上,望着那桌显然花了心思的早膳,又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冷硬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他抬手,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窗外,晨光熹微,正努力地驱散着最后一缕夜色。
墨燃立于廊下,指尖摩挲着袖中温热的糕点,眺望着渐次苏醒的山峦。
清风拂过,带着露水的湿润和草木的清新。
他心中那份重生而来的戾气与怨恨,似乎也在这一夜颠簸与此刻的静谧中,被悄然冲刷去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