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倏忽而过,结界如晨雾般悄然消散,只余下灵力残韵在空气中泛起圈圈涟漪。
楚晚宁缓缓抬眸,长睫在眼下投落浅淡的阴影,但见那道身影依旧立在原地,宛若一座凝固的雕像,连衣袂的褶皱都保持着方才的姿态。
他不由微微蹙眉,广袖轻拂间敛去周身流转的灵力,那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拂去的不是修为,而是心头一抹难以言说的情绪。
“时辰已足,该向尊主复命了。”清冷的声线似碎玉投冰,在寂静的室内激起回响。
目光掠过跪地的身影时,面上依旧静若寒潭,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半分心绪。
话音未落,墨燃忽然扑跪上前,十指死死攥住那角雪白衣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这云纹锦缎揉碎。
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此刻水光潋滟,连哽咽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每一个颤音都精心雕琢:“师尊……您是不是仍嫌弃弟子?觉得我……”
“从未。”楚晚宁截断话语的力道干脆利落,转身时衣袖如流云拂过,轻易挣脱了那纠缠的指尖,却在衣料相离的刹那,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颤抖。
“莫要胡思乱想。”他径自走向紫檀案几,拾起未完工的机关部件,银制工具在素白指间泛着幽冷的光泽,与他此刻的眼神如出一辙。
这般疏离反倒给了墨燃继续纠缠的契机。他膝行两步重新攥住衣角,青砖在膝下磨出细微的声响。
垂首时一滴泪正巧坠在青砖上,绽开小小的水花,那水花很快被深色吞没,如同他此刻的心绪。
“师尊能不能……多珍重自己些?弟子实在害怕……”喉结剧烈滚动着,将后半句泣音生生咽下,只余尾音在空气中颤抖,“怕您又不见踪影。”
楚晚宁倏然抬眼,琉璃似的瞳仁里映出对方精心修饰的哀戚。
他捻着机簧的指尖微微发力,那精钢所制的零件几乎要嵌入皮肉:“若再这般说话,此刻便出去。”那句未尽之语在心头一掠而过,只当是少年人信口拈来的虚言,却在心湖投下一粒细沙。
“弟子字字发自肺腑!”墨燃仰起脸任泪水滑入鬓角,那泪痕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攥着衣料的指节已泛起青白,仿佛抓住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并非责怪于你。”楚晚宁垂眸重新校准手中零件,长睫在眼下投落浅淡的阴影,“要留便去窗边坐着。”顿了顿,又添一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软垫老位置,要跪也别碍着眼。”
这话竟真逼出几分真切委屈。
墨燃背过身盘坐在地,肩头轻颤着吞下呜咽,那压抑的哽咽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任青砖上的泪痕渐渐晕开成深色的花,一朵朵,像是开在心头最柔软处的伤。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在室内散开,轻得如同窗外落下的第一片雪。
“沏茶来。”楚晚宁仍垂首摆弄机关,鎏金刻刀在檀木上勾勒出繁复的缠枝纹,每一笔都精准得仿佛在雕刻时光。
茶香很快氤氲满室,带着山泉的清冽与茶叶的醇厚。
墨燃捧着素瓷茶盏递来时,眼尾还缀着未拭净的残泪,那泪珠悬在长睫上,将落未落:“师尊。”
“自己喝。”楚晚宁搁下绘到一半的机关图,羊皮纸卷起边角,露出精细的纹路。
目光如雪水洗过的寒潭,清澈见底却寒意凛然,“说说,这般委屈所为何来?”
少年仰首饮尽微烫的茶汤,喉结滚动间带着决绝的意味,盯着盏底茶叶久久不语,那茶叶在水中舒展,如同他此刻复杂的心事。
在对方渐冷的注视下,终是扯出个苦涩的笑,行礼告退的姿态标准得刺目,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这是在闹脾气?”楚晚宁的声音凝成冰棱砸在他背后,每个字都带着重量,“红莲水榭岂容你来去自如?”
墨燃僵在门廊阴影里,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转身时眸中翻涌着难以辨明的情绪,那情绪太深太重,几乎要冲破精心维持的伪装。
待他认命般踱回室内,一册心法忽然落入手心,书页泛着淡淡的檀香。
“抄完再走。”楚晚宁已阖目端坐榻上,袖摆似流云垂落,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并未看见弟子研墨时轻颤的指尖,也未察觉那抄写速度里藏着的仓皇。
只是当墨香混着少年身上特有的暖意萦绕满室时,始终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了三分,如同冰雪初融的第一道裂痕。
待屋内只剩清寂的落笔声,楚晚宁悄然运转灵力。左腿衣袖卷起时,大片青紫从脚踝蔓至膝上,宛若被狂风摧折的玉竹,在莹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他面不改色地并指压住穴道,任由细密冷汗浸湿鬓发,在摇曳的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是散落的星辰。
墨燃垂首抄写,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偶尔抬眼偷觑,见师尊端坐如松,便又低头加快速度。
他未曾看见那截受伤的玉腿,也未察觉楚晚宁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只是觉得今夜师尊格外沉默,那沉默里藏着什么,他猜不透,也不敢猜。
楚晚宁闭目调息,灵力在经脉中流转,每一次循环都带着细微的刺痛。
他想起三日前除魔时受的伤,想起墨燃那时担忧的眼神,想起少年跪在雨中等他归来的身影。
这些画面一闪而过,很快被压下心头。
“师尊……”墨燃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弟子抄完了。”
楚晚宁睁眼,接过那叠宣纸。字迹工整清秀,却透着几分仓促。他目光扫过最后一行,淡淡道:“错了一处。”
墨燃凑近来看,发丝不经意拂过楚晚宁的手背。那触感很轻,却让楚晚宁指尖微颤。
“哪里错了?”少年问道,呼吸近在咫尺。
“这里。”楚晚宁指向某个符文,“灵力运转的方向画反了。”
墨燃怔住,随即露出懊恼的神色:“弟子重抄。”
“不必。”楚晚宁将宣纸搁在案上,“明日再改。”
烛火噼啪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墨燃跪坐在原地,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望着楚晚宁,眼神复杂,像是藏着千言万语。
“还有事?”楚晚宁问。
“师尊……”墨燃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叩首,“弟子告退。”
他起身离去,脚步很轻,像是怕踩碎什么。行至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楚晚宁依旧端坐榻上,闭目调息,仿佛世间万物都与他无关。
待脚步声远去,楚晚宁才缓缓睁眼。他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左腿的伤还在作痛,提醒着他白日里的凶险。
他并指凝气,继续疗伤,灵力流转间,额角渗出更多冷汗。
窗外月色正好,银辉洒满庭院,墨燃站在院中,望着那扇窗,久久不曾离去,他看见窗纸上映出的剪影,挺拔如竹,孤寂如雪。
他想回去,想问问师尊的伤势,想为师尊斟茶,想……终究还是转身离开。
楚晚宁在室内,听见远去的脚步声,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
他低头看着腿上的伤,青紫在灵力温养下渐渐淡化,想起墨燃方才的模样,那双含泪的桃花眼,那故作委屈的姿态,那藏在仓促字迹里的关心……
“傻孩子。”他轻声道,声音融在夜色里,无人听见。
夜色渐深,烛火渐弱。楚晚宁收起机关部件,吹熄烛火。
室内陷入黑暗,唯有月光从窗隙漏进,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躺下歇息,左腿仍有些不适,但已无大碍。
而在另一处,墨燃辗转难眠。
他想起楚晚宁冷淡的神情,想起那截未来得及看见的伤腿,想起自己精心设计的每一滴泪、每一个表情,他不知师尊是否看穿,不知那关切是否传达,不知明日又该如何面对。
月光如水,洒满红莲水榭。一个在明处担忧,一个在暗处关怀,师徒二人,各怀心事,在这寂静的夜里,共同守护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
楚晚宁在睡梦中微微蹙眉,仿佛感受到某种注视,但那感觉很快消散,他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窗外,一片落叶悄然飘落,带着秋的凉意,轻轻叩击窗棂,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