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

月色如练，静谧地流淌过红莲水榭的飞檐翘角，将那精雕细琢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

飞檐下悬着的铜铃在夜风中纹丝不动，仿佛连它们也沉醉在这无边的宁静里，唯有远处莲池偶尔传来的细微水声，才稍稍划破这片凝固的沉寂。

墨燃并未远去。

他隐在院外一株繁茂的西府海棠之后，高大的身形几乎与斑驳的树影融为一体。

海棠早已过了花期，只剩下层层叠叠的墨绿叶片，在微风中窸窣作响，如同他此刻难以平息的心潮。

他那双总是蕴藏着复杂情绪的黑眸，此刻正沉沉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水榭深处那扇已然暗下的窗棂。

窗纸后的剪影早已消散，烛火亦已熄灭多时，仿佛方才室内那场暗流涌动的对峙，只是他心魔滋生的一场幻梦。

然而，胸腔间那翻涌不息的情绪，却无比真实地灼烫着他。方才在楚晚宁面前，那精心维持的、混合着委屈与哀戚的面具，此刻已寸寸剥落，显露出其下更为深沉、更为晦暗的底色。

他想起楚晚宁自外风尘仆仆归来时的模样。

彼时只觉师尊面色较平日更为苍白几分，如同上好的宣纸，失了血色。

步履间，那微不可查的迟滞，被他当时心中些许的怨怼与忽略，轻易地归因于灵力耗损过度。

如今，在心底反复咀嚼、回溯，那一点一滴，都化作了刺目的破绽。

“……怎会愚钝至此。”一声极低的自语从齿缝间溢出，带着难以言喻的自嘲与懊恼。

指尖早已无意识地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他却浑然不觉痛楚。

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清晰得令人心惊。

他记得，楚晚宁素来不喜人近身三尺，周身自带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身傲骨与清冷守护得严严实实，可那日，师尊竟破天荒地允他留在水榭内室，侍奉笔墨。

他当时只暗自欣喜于这难得的靠近，却忽略了那空气中一丝若有似无的紧绷。

他记得，师尊无论是授课还是静修，身姿总是挺拔如孤松，傲然若雪岭，那日，却偶尔会极轻微地侧转身体，仿佛在避让着某个隐痛的位置，那动作细微得几乎无法捕捉，却未能逃过此刻在回忆中反复审视的目光。

他更记得，自己奉上那盏温热的云雾灵茶时，指尖与师尊相接的刹那，所触碰到的那片冰凉。

那不似活人应有的温度，激得他心头一颤，抬眸望去，却只对上楚晚宁平静无波的侧脸，于是那瞬间的异样感，便被强行按捺了下去。

夜风渐起，带着深秋特有的、能穿透骨髓的寒意，卷起地上几片零落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哀音。

墨燃缓缓闭上双眼，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他强迫自己凝神静气，将今夜楚晚宁的每一寸细微反应，都在脑海中无限放大、慢放——

那比往日更加冷硬、几乎不带丝毫起伏的声线，是否是为了压抑某种不适？

那自始至终不曾离开榻上半分，仿佛被无形枷锁禁锢住的坐姿，其下隐藏的是何等的勉强？

还有，当自己带着哽咽，说出“怕您又不见踪影”时，师尊那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的指节，泄露的究竟是无奈，还是……痛楚？

“楚晚宁……”他倏然睁开眼眸，眼底最后一丝迷茫与混沌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与决绝，“你总是这样。”

悄无声息地，他转过身，衣袂在风中拂过，带起几不可闻的摩擦声。他没有回头走向自己那座灯火可亲的居所，而是步履坚定地，踏上了通往那座收藏着万千卷册、也隐藏着无数陈年旧秘的藏书阁的青石小径。

水榭内，楚晚宁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静静仰卧。

左腿的伤处，经过他自身精纯灵力的持续温养，皮肉与筋骨已好了七成。

然而，残余的钝痛却并未远去，反而如同永无止息的潮汐，在一波退去后，酝酿着下一波更猛烈的侵袭。

那道被妖兽利爪划开、几乎深可见骨的伤口，愈合的速度异常缓慢，边缘处泛着不祥的暗沉色泽——是了，那爪上淬着阴寒的奇毒，已然悄无声息地渗入了经脉，盘踞不去，使得这伤势变得愈发棘手。

“唔……”一阵毫无预兆的尖锐疼痛，如同毒蛇般骤然窜起，沿着腿骨直冲而上，楚晚宁猝不及防，一声极轻的闷哼逸出薄唇，额间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在透过窗纱的微弱月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点。

他艰难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动作迟缓而僵硬。沉默地、就着那缕凄清的月色，再次缓缓卷起了左侧的裤腿。

目光落下，那原本应是莹白如玉、线条流畅的小腿上，大片骇人的青紫淤痕虽已淡化了不少，但一道蜿蜒的、如同拥有生命般的诡异黑气，却顽固地附着在皮肤之下，正沿着经脉的走向，如蛛网般细微地蔓延开来——这是毒素未被根除，仍在缓慢侵蚀的明证。

楚晚宁凝紧了那双英挺的剑眉，唇线抿得发白。

他抬起手，指尖凝聚起一缕精纯温和的木系灵力，泛着淡淡的青色光晕，小心翼翼地按压在伤处周围，试图引导灵力深入，将那缕黑气逼出。

然而，纯净的生机之力与阴寒的顽固毒素甫一接触，便如同水火相交，瞬间爆发出阵阵蚀骨钻心的剧痛，比方才那自然的阵痛更要猛烈数倍。

他猛地仰起头，脖颈拉出一条脆弱的弧线，下唇已被贝齿咬得失去了血色，甚至渗出了一丝腥甜，却硬是将喉间可能溢出的任何痛吟，死死地堵了回去。

红莲水榭太过安静了。

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竹叶的簌簌声，静得能听见自己压抑的呼吸与心跳。

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都可能被放大，传入院外……那个或许、尚未真正远离的弟子耳中。

墨燃。

一想到这个名字，楚晚宁本就纷乱的心绪，更是复杂得如同乱麻。

那认今日的表现，太过反常。

那泫然欲泣的眼眸，那喉间的哽咽，那言语间若有似无、却又步步紧逼的试探……无一不像精心编织的罗网，等待着猎物踏入。

可他，图的是什么？

楚晚宁不愿，亦不擅去深究。

他这一生，于修行、于术法、于铸器，皆可傲视同侪，唯独于这揣度人心一道，尤其是面对这个他亲手抚养长大、倾囊相授，却总感觉隔着一层迷雾，难以触及真实内心的弟子时，显得格外笨拙，甚至……心生怯意。

灵力在体内艰难地运转了三个大周天，额间的汗水已浸湿了鬓角，那肆虐的毒素终于被暂时压制下去，蛰伏在经脉深处，疼痛也渐渐转为一种沉重的麻木。

楚晚宁脱力般靠回冰冷的玉枕上，胸口微微起伏，望着帐顶那些在黑暗中模糊难辨的祥云纹样，眼神是一片空茫的疲惫。

左腿的知觉正在逐渐抽离，而他的意识，也随着夜色的加深与身体的极度倦怠，开始模糊，仿佛即将沉入一片没有边际的深海。

就在那最后一丝清醒即将被睡意吞没的临界之点——一阵极轻、极缓，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如同羽毛落地般，倏然传入他敏锐的耳中。

楚晚宁骤然惊醒！

所有的困倦与疲惫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那双凤眸在黑暗中猛地睁开，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寒刃，精准无误地射向门口的方向，周身灵力下意识地悄然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