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戚少棠常来听戏,有时坐在雅间,有时就在后台看惊鸿上妆。惊鸿不再对他冷脸相待,但也谈不上热络。
班子里渐渐有了闲话。小徒弟们私下传说,戚司令对惊鸿师兄格外不同。
这日排戏间隙,裴炎凑到惊鸿身边挤眉弄眼:“听说戚司令昨天又来了?还带了盒苏州点心?”
惊鸿对镜勾脸,头也不回:“嗯,在后厨,自己去拿。”
文卿摇扇轻笑:“咱们惊鸿可是攀上高枝了。”
惊鸿终于转头,眉笔在指间转了个花:“再嚼舌根,今晚你俩的戏词全改《十八摸》。”
裴炎顿时苦脸:“别别别,班主非扒了我们的皮!”
正说笑间,前台传来阵阵喝彩声。今日是徐文卿的《文昭关》,唱得满堂彩。
惊鸿勾完最后一笔,镜中已是伍子胥的悲愤面容。他轻声道:“这乱世之中,哪有什么高枝,不过都是风中残烛罢了。”
话音未落,后台帘子一掀,戚少棠竟走了进来。今日他未穿军装,一袭墨色长衫,更显眉目深邃。
裴炎和文卿识趣地退开。
戚少棠看着镜中的惊鸿:“今日这出《鱼肠剑》,我记得是梅先生的拿手戏。”
惊鸿从镜中看他:“司令记得清楚。”
“当年梅先生唱这一出时,我曾问过他,伍子胥一夜白头,是恨还是悲?”戚少棠轻声道,“梅先生说,是傲。英雄可以失败,但不能低头。”
惊鸿手中眉笔微微一颤。
戚少棠继续道:“那日见你唱《霸王别姬》,眼中就有这种傲气。”
惊鸿缓缓转身,戏妆已经完成,威严肃穆的伍子胥面容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司令今日来,不只是为了论戏吧?”
戚少棠微笑:“今晚唱完戏,有事相商。”
是夜,《鱼肠剑》唱得格外精彩。惊鸿的伍子胥悲怆豪迈,一段“一轮明月照窗前”唱得满座唏嘘。
戏散后,惊鸿卸妆来到后院。戚少棠负手立在梅树下,月光洒满肩头。
“张大帅残部与日本人勾结,要在北平生事。”戚少棠开门见山,“他们计划在梨园行当里安插眼线。”
惊鸿蹙眉:“戏园子人多杂,确实容易下手。”
“我需要一个可靠的人留意各方动静。”戚少棠看向惊鸿,“段老板可愿相助?”
惊鸿沉默良久,轻声道:“惊鸿只是个戏子。”
“戏子也能救国。”戚少棠目光灼灼,“梅先生若在,定不会坐视不理。”
月光如水,惊鸿看着眼前人,忽然想起师父临终的话:“惊鸿,若是将来遇到真心为这片土地好的人,不妨助他一臂之力。”
“好。”惊鸿终于点头,“但我有个条件。”
“请讲。”
“不论成败,不能牵连凤栖班。”
戚少棠郑重颔首:“一言为定。”
三日后,凤栖班应上海天蟾舞台之邀,南下行艺。初至沪上,裴炎便被外滩的灯火晃了眼。
“乖乖!这霓虹灯比咱北平的月亮还亮!”他扒着车窗,看黄浦江上轮船鸣笛,竟有几分乡野小子进城的局促。
段惊鸿慢条斯理地整理水袖:“裴老板收敛些,莫让人说北平名角没见识。”
首演《长坂坡》,裴炎的赵云一亮相便赢得满堂彩。银枪如龙间,他瞥见二楼包厢有个藕荷色身影——那姑娘梳着时髦的波浪卷,却执一柄苏绣团扇,正与身旁洋人从容交谈。
“好!”喝彩声起时,裴炎竟忘了收势,银枪“哐当”砸在台板上。
后台里,段惊鸿挑眉:“裴老板这是被上海滩的香风熏软了骨头?”
文卿摇扇轻笑:“非也非也,分明是赵云遇着了貂蝉。”
次日排《三岔口》,裴炎心不在焉,险些把任堂惠演成醉打山门。班主举着戒尺追打时,他忽然问:“可知二楼包厢常坐的,穿藕荷色洋装的小姐是谁?”
小豆子机灵,当夜便探来消息:“是江南船王沈家的千金沈素弦,圣约翰大学念西洋文学,最爱听武戏!”
三日后《挑滑车》,裴炎特意在“高宠观阵”那段加了七个旋子。谢幕时他捧着金枪跃上包厢栏杆,对那藕荷色身影抱拳:“请小姐指教!”
满场哗然中,沈素弦用团扇轻掩朱唇,苏州官话软糯如莺:“将军的枪法好,只是...”
“只是什么?”
“岳家枪讲究沉雄,将军今日使得太花哨了。”
裴炎愣在栏杆上,竟忘了如何下台。
此后半月,裴老板着了魔。每日捧着《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在沈家公馆外徘徊,非要与人家“中西合璧论戏剧”。有次被沈家保镖当登徒子驱赶,他竟在墙头唱起《西厢记》:“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
沈素弦推开窗,递出一盏碧螺春:“裴老板,贵班段老板的《贵妃醉酒》明日终演?”
“正、正是!”
“那便明日剧场见。”窗扉轻合,留他抱着茶盏傻笑。
最终场《贵妃醉酒》落幕时,沈素弦捧着白兰花园艺剪来到后台。
“裴老板,”她将花剪放在妆台,“后日我家庭院修剪海棠,缺个搬梯子的。”
全后台憋笑憋得东倒西歪。裴炎抓着那柄花剪,竟比握金枪还紧张:“搬、搬一辈子都成!”
后来上海小报载:“北平武生王,终为江南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