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的空气里还飘着腻子粉和油漆的味道。
沈燃正蹲在地上,用水平尺校对着一排新安装的射灯轨道,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乔雨凝的电话就是在这时候打进来的,声音又急又冷。
“沈燃,出事了,看微博。”
他心头一紧,划开满是灰尘的手机屏幕。热搜榜第三的位置,一个刺眼的词条挂在那里:#策展人徐若薇公开约战#。
点进去,是一段顶置的视频采访。
视频里,徐若薇坐在一间极简风格的画廊里,姿态优雅,面对镜头侃侃而谈。当记者问及她对近期大火的“棱镜”广告有何看法时,她先是礼貌地赞扬了其商业上的成功,随即话锋一转。
“技术是冰冷的,艺术是温暖的。”她的声音透过手机听筒传来,清晰而锐利,“我承认,那位叫沈燃的摄影师在用光上很有天赋,但这更像是一场精密的数学计算,而非发自内心的创作。他证明了自己是个优秀的技术工匠,但离艺术家,还有很长的路。”
沈燃的指节捏得发白。
视频里的记者追问:“那您认为,什么样的作品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艺术?”
徐若薇对着镜头,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仿佛这句话就是为沈燃准备的。
“真正的艺术,必须具备一个核心——深刻。它要能穿透现象的表皮,触及时代的痛点与人性的本质。”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下个月,由我们光影画廊主办的‘金快门’青年摄影师大赛就要开始了,本届的主题,恰好就是‘深刻’。我个人非常欢迎沈燃先生参赛,用他的作品,来和我们一起探讨,什么是真正的深刻。”
视频到此结束。
评论区已经炸开了锅。
“我翻译一下:你技术牛逼,但你没灵魂!”
“这是捧杀啊!徐魔头亲自下场,这是要把沈燃架在火上烤!”
“主题是‘深刻’?这题目也太虚了,摆明了就是个陷阱。怎么拍都会被她挑出毛病。”
乔雨凝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带着压抑的怒火:“你看到了?她这是阳谋!你赢了,她可以说自己慧眼识珠,提携新人;你输了,正好印证她之前说你‘难登大雅之堂’的论断。你怎么都不亏!”
沈燃沉默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老旧的工业区,灰色的厂房和生锈的管道在阴天下午显得格外压抑。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声音沙哑。
“维护权威。”乔雨凝一针见血,“你的‘棱镜’广告打了她的脸,她必须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在艺术评论这个领域,把你彻底击败,否则她的金字招牌就要蒙尘。沈燃,这是个坑,我们没必要理她。”
“不理?”沈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现在全网都在看我的笑话,等着我当缩头乌C龟。我不回应,就等于默认了她的评价——我,沈燃,只是个没有灵魂的技术工匠。”
这是对他摄影师身份最根本的否定。他可以接受别人说他穷,说他没名气,但他不能接受别人说他的作品没有灵魂。
“那你打算怎么办?去参赛?”乔雨凝的语气充满担忧,“‘深刻’这个主题,评判标准完全掌握在她和那帮评委手里,太主观了。”
沈燃没有立刻回答。他挂了电话,独自在空旷的工作室里来回踱步。脚下的水泥地扬起细微的尘埃,像他此刻混乱的思绪。他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他擅长捕捉情绪,也能塑造光影,可什么是“深刻”?他不知道。
手机再次震动,是叶知微发来的信息,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来我这一趟吧,带上你拍的第一张照片。】
半小时后,沈燃出现在叶知微那间充满墨香和旧书纸味道的画室里。
她没有提比赛的事,只是接过他的手机,点开了那张他在雨夜里拍下的、水坑中的倒影。
“还记得我当时怎么评价这张照片吗?”叶知微轻声问。
“你说……它在呐喊。”
“对。”叶知微指着屏幕上那个扭曲模糊的人影,“这张照片,技术是零,构图是随手拍,画质一塌糊涂。但它为什么能打动我?因为它足够‘真’。你把当时所有的不甘、愤怒、绝望,都砸进了这个画面里。这种极致的真实,本身就是一种深刻。”
沈燃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徐若薇她们那样的学院派,习惯了用复杂的理论去解构艺术。”叶知微的声音温和而有力量,“她们会讨论符号学、结构主义、后现代……她们把‘深刻’变成了一道需要引经据典才能解开的学术题。但她们忘了,最深刻的东西,往往最简单。”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扇小窗,楼下市井的喧嚣立刻涌了进来。
“你听,”她说,“小贩的叫卖声,孩子追逐的吵闹声,楼上邻居切菜的声音。这些声音里,有疲惫,有希望,有烦恼,也有喜悦。这些就是生活本身,难道不深刻吗?”
沈燃顺着她的目光望下去,看到一个外卖员骑着电瓶车飞驰而过,一个环卫工正佝偻着腰清扫路边的落叶,一个年轻的母亲正焦急地在电话里和谁争吵。
这些他每天都能看到,却又习以为常的画面,在这一刻,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深刻,不是高高在上的评判,而是平视的凝望。”叶知微转过身,目光清澈地看着他,“徐若薇给你出了一道题,试图让你用她的语言去回答。可你为什么要用她的语言?”
沈燃的呼吸陡然一滞。
是啊,他为什么要试图去拍出徐若薇定义的那种“深刻”?
“她想让你当众出丑,想看你模仿那些所谓艺术大师,拍一些故作高深、不知所云的东西,然后她就可以轻蔑地给你打上一个‘模仿者’的标签。”叶知微的每一句话,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析着徐若薇的意图。
“沈燃,别去想怎么赢,也别去想怎么讨好评委。”她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传递着一种安定的力量,“回到你最开始的地方。回到你拍下这张倒影时的感觉。去拍那些真正打动你的东西,去拍那些让你愤怒、让你感动、让你心碎的瞬间。”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郑重。
“用你的镜头告诉他们,什么是真正的深刻。”
那一瞬间,沈燃心中所有的迷雾,被这句话彻底驱散。
他懂了。
他最大的优势,从来不是什么构图和用光,而是他来自底层,他能与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的灵魂产生最强烈的共鸣。他的“情绪捕捉”系统,就是为此而生的。
深刻不在画廊里,不在理论书里,它就在他楼下那片嘈杂的、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市井里。
沈燃紧紧握住手机,像是握住了自己的剑。他向叶知微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叶老师。我知道该怎么拍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大步走出了画室。
夜幕降临,沈燃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工作室。他像一个真正的猎人,背着一个不起眼的帆布包,里面只有充电宝和几块压缩饼干,一头扎进了这座城市最深的肌理之中。
他走进了凌晨四点的批发市场,走进了深夜还在运营的城中村小餐馆,走进了黎明前就开始忙碌的环卫站。
他关掉了“光线塑形”,只保留了最原始的“情绪捕捉”。
他不再是那个被时尚圈追捧的光影魔法师,他变回了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沈燃。
他举起了手机,镜头对准了那个在寒风中一边跺脚一边搓着手,等待下一单生意的代驾司机。屏幕上,一行蓝色的数据清晰地浮现。
【核心情绪:期盼。权重:92%】
【次要情绪:疲惫(85%),焦虑(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