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沈燃站在“金快门”大赛的展厅里，像个误入的闯入者。
空气里浮动着冷气和淡淡的木质香氛。四周的白墙上，挂着一幅幅装裱精致的作品。有探讨消费主义的观念摄影，画面是堆积成山的奢侈品商标；有展现后工业景观的黑白风光，构图严谨得像数学公式；还有一组用微距拍摄的昆虫肖像，技术无可挑剔。
参赛者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每个人都穿着得体的正装或设计师品牌，谈吐间夹杂着艺术史术语。
沈燃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黑T恤，这是他最体面的一套衣服。他瘦了一圈，眼窝深陷，皮肤被风吹得粗糙，眼神却亮得惊人。这一个月，他睡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啃最便宜的面包，用几十个充电宝维持手机的运转，像个城市里的孤魂野鬼，记录下几千个瞬间。
他的作品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没有画框，没有玻璃，只是用最简单的方式将九张A3尺寸的照片，直接固定在墙上，像一组粗糙的、未经修饰的证据。
照片是黑白的，颗粒感很重。
第一张，凌晨四点的豆浆铺，老板娘靠着蒸笼打盹，满脸的油烟和疲惫，一只手上还捏着半根没抽完的烟。照片下方，一行小字：**《麻木》**。
第二张，城中村的握手楼之间，一个孩子举着一根串着塑料袋的竹竿，奋力去够一只挂在电线上的风筝，脸上是纯粹的渴望。**《天空》**。
第三张，地铁末班车，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领带歪斜，靠着车窗睡着了，公文包滑落在地，屏幕亮着的手机上，是他女儿的笑脸。**《支撑》**。
……
第九张，暴雨后的天桥下，一个卖唱的男人抱着吉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闭着眼，嘶吼着一首无人听晓的歌。**《回响》**。
这组作品，他命名为《城市呼吸》。
乔雨凝和叶知微站在他不远处，神情都有些紧张。乔雨凝低声说：“太冒险了，沈燃。这些照片太……真实了，真实得有些残酷。评委们会喜欢吗？”
叶知微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九张照片，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是心疼，也是骄傲。
评审团终于出现了。
为首的正是徐若薇。她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白色长裤套装，红唇醒目，气场强大。她身后跟着几位国内顶尖的摄影评论家和美术学院教授，每个人都表情严肃。
他们从第一幅作品看起，时而点头，时而低声讨论几句。
“这组《消费景观》很有意思，解构了符号的意义。”
“嗯，技术上很成熟，但观念有点陈旧。”
他们一路看过去，点评精准而冷静，像在解剖一具具冰冷的标本。沈燃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心渗出冷汗。他感觉自己像个赤身裸体的人，马上要被那群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审判。
终于，他们走到了他的作品前。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老教授最先皱起了眉。“这……是手机拍的？颗粒感太重了，技术上不合格。”
另一个评论家也摇头：“主题是‘深刻’，不是‘纪实’。拍底层生活，这是最取巧也最廉价的表达方式，几十年前就有人在做了。”
徐若薇没有说话。她只是站在那里，目光从第一张《麻木》缓缓移到第九张《回响》。她的视线在每张照片上停留的时间，都比看其他任何作品要长。
她看到了豆浆铺老板娘指甲缝里的污垢，看到了孩子仰望天空时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看到了那个男人手机屏幕上保护膜的裂痕。
这些细节，像一根根微小的针，刺破了她用理论和精英主义构筑的坚硬外壳。她闻不到展厅里的香氛了，仿佛闻到了照片里传来的油烟味、汗水味和雨后泥土的腥味。
她想开口，用“煽情”、“滥用同情心”这些词汇来给这组作品定性，维持自己的权威。可当她的目光对上那张《支撑》里，那个男人脸上混杂着疲惫、无奈却又有一丝温柔的表情时，她准备好的所有刻薄词汇，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想起了自己创业初期，无数个深夜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崩溃的时刻。
那种感觉，一模一样。
展厅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徐若薇，等着她宣判这组作品的死刑。
她却沉默了很久，久到她身后的评委都有些不安。
最终，她转过身，没有看沈燃，而是看向那位金边眼镜的老教授，声音有些干涩：“王教授，您说技术不合格。可您看，这张《天空》，如果画质再清晰一点，颗粒感再少一点，那种挣扎着向上冲破束缚的力量感，还会这么强烈吗？”
老教授愣住了。
她又看向那位批评“主题廉价”的评论家：“李老师，您说这是纪实。可您看这张《回响》，那个男人面前空无一人，他的歌声是唱给谁听的？这是在记录一个事件，还是在描绘一种普遍存在的、巨大的孤独？”
评论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徐若薇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沈燃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轻蔑和审视，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震惊、不解，甚至是一丝……挫败感的情绪。
“深刻不是一种风格，也不是一种技巧。”她几乎是在对自己说，“深刻是一种力量，一种能让你在看到它的瞬间，忘记所有理论，只想沉默的力量。”
她说完，便不再言语，转身走向了评审席。
半小时后，主持人拿着卡片走上台。
“获得本届‘金快-门’青年摄影师大赛金奖的作品是……”他故意拉长了声音，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沈燃的呼吸都停滞了。
“……沈燃，《城市呼吸》！”
轰的一声，全场哗然。
闪光灯瞬间淹没了沈燃，无数道或惊讶、或嫉妒、或赞赏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乔雨凝激动地推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迈开僵硬的脚步走上台。
那个批评他的老教授亲自为他颁奖，握着他的手，用力摇了摇，眼神里满是欣赏：“后生可畏，年轻人，你给我们这些老家伙上了一课。”
沈燃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水晶奖杯，站在聚光灯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看到了正对他微笑的叶知微，她眼眶微红。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最后落在了评审席的角落。
徐若薇已经站了起来，正准备从侧门离开。她没有看舞台，也没有看他，只是在经过他那组照片时，脚步停顿了一下。
她站在那张《回响》面前，静静地看了几秒钟。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阴影里。
沈燃握紧了手里的奖杯，金属的边缘有些硌手。他看着那个女人孤单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他们之间的战争，或许刚刚以一种他没想到的方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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