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快门”奖杯被沈燃随手放在一个倒扣的油漆桶上，冰冷的水晶材质与下方斑驳的铁皮形成一种荒诞的对比。工作室里，乔雨凝正拿着手机，兴奋地念着一条条暴涨的合作报价，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荡起回声。
“……‘风尚’杂志想约你拍封面，指明要《城市呼吸》的风格！还有这个，一个法国的奢侈品牌，问你下半年的档期！”
沈燃没接话，他正用一把破扫帚清扫地上的水泥灰。获奖的狂喜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此刻他内心异常平静，仿佛那场喧嚣的颁奖典礼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乔雨凝放下手机，走过来抢下他的扫帚：“喂，你可是新鲜出炉的金奖得主，能不能有点冠军的样子？这些粗活找个保洁就行了。”
“工作室还没开张，省点钱。”沈燃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落在那个奖杯上，眼神有些飘忽。他赢了比赛，却没有赢家的感觉。徐若薇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厂房的波纹铁皮屋顶上，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噼啪”声。
“下雨了，正好。”叶知微提着几个饭盒走进来，头发上沾着些许湿气，“庆祝一下。我打包了你最爱吃的那家红烧肉。”
三人刚把饭菜在唯一一张干净的木工台上摆好，一阵突兀的、清脆的高跟鞋敲击水泥地的声音，由远及近，穿透了雨声。
“哒、哒、哒……”
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在空旷的厂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三人同时停下动作，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高挑身影，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正站在敞开的厂房大门口。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晕开一圈深色的水渍。
是徐若薇。
她收起伞，抖了抖上面的水珠，迈步走了进来。她脚上那双细跟皮鞋踩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却没有丝毫犹豫。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这个简陋得近乎毛坯房的空间，最后定格在油漆桶上的奖杯，以及奖杯旁边的沈燃身上。
乔雨凝立刻站了起来，像一只护崽的母狮，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徐小姐，你来这里做什么？”
徐若薇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沈燃面前，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摆满饭菜的木工台。她身上有高级香水混合着雨后青草的味道，与这里的油漆味格格不入。
“我来，是想和你谈谈你的个人摄影展。”徐若薇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沈燃愣住了。连同旁边准备开口呛声的乔雨凝也愣住了。
“个人影展？”沈燃重复了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徐若薇点头，目光锐利，“就在我的光影画廊，最好的档期，最好的宣传资源，由我亲自担任策展人。”
这番话，不像邀请，更像一份不容拒绝的商业计划书。
乔雨凝回过神来，冷笑一声：“徐小姐真是好算盘。前脚把人踩进泥里，后脚看人得了奖，就想来摘桃子了？我们沈燃不缺合作方。”
徐若薇终于将视线转向乔雨凝，但只停留了一秒，便重新回到沈燃脸上。“我承认，我之前看错了你。”她的话很直接，没有丝毫拐弯抹角，“我错在用学院派的尺子，去量一把野地里长出来的刀。你的《城市呼吸》，技术粗糙，主题也并不新颖，但它有一种东西，是展厅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作品都没有的——生命力。”
她的语气很冷静，像在做学术分析，却比任何道歉都来得真诚。
“那组照片，让我失眠了两天。”她看着沈燃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它让我重新思考，我坚持了十年的艺术评判标准，是不是已经脱离了它本该服务的土地和人群。所以，这不是施舍，也不是摘桃子。我需要你的作品，来给那个死气沉沉的圈子，一记耳光。”
沈燃沉默地听着。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在耍手腕，她眼中的挣扎和坦诚是真实的。
一直没说话的叶知微，这时轻轻拉了一下乔雨凝的衣角，示意她稍安勿躁。她看向徐若薇，轻声说：“学姐，沈燃的作品，根基就在那些不被看见的角落里。你的画廊，太干净了。”
“所以才需要他。”徐若薇毫不犹豫地回答，“艺术不该只有干净的白墙和彬彬有礼的香槟。它也应该有泥土、汗水和眼泪的味道。沈燃先生，”她再次看向沈燃，“我给你最好的平台，你给我最真实的作品。这是一场交易，也是一次……艺术上的共谋。你敢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沈燃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惜推翻自己，也要这么做？”
徐若薇的嘴角，第一次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因为我怕。我怕自己变成一个只懂理论、不懂人间的评论机器。你的照片，让我看到了这种可能性。”
她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意向合同，推到沈燃面前。“这是我的诚意。国内青年摄影师的最高规格个展，所有费用由画廊承担，作品销售收入你拿七成。你只需要，继续拍你想拍的东西。”
乔雨凝凑过去看了一眼合同，倒吸一口凉气。这条件，优厚得近乎谄媚。
沈燃没有看合同。他只是看着徐若薇，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用轻蔑的眼神审视他的女人，此刻正站在他这个破烂的厂房里，用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向他发出邀请。
他忽然明白了。徐若薇不是来投降的，她是来寻找同类的。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偏执狂。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身边一脸担忧的乔雨凝，和眼神里充满鼓励的叶知微。最后，他看向窗外。雨势渐小，天边乌云的缝隙里，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
“我的深刻，不在画廊里，就在楼下。”沈燃缓缓说道，“我的下一组作品，可能会更粗糙，更不‘美’，甚至会冒犯很多人。你确定你的画廊，能承受得住？”
徐若薇笑了，那是她第一次在沈燃面前，露出一个真正的、不带任何防备的笑容。
“那再好不过。”
沈燃不再犹豫。
他伸出手，握住了那只白皙却有力的手。
“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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