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真皮沙发,陷不进人的身体,只是僵硬地承托着。
苏清染面前的水晶茶几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柠檬水。水杯边缘凝结的水珠,已经汇成一小摊,浸湿了下方一本未拆封的时尚杂志。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那台七十五寸的液晶电视,正无声地播放着财经频道的晚间访谈,冰冷的光线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将林浩的侧脸切割出冷硬的轮廓。
“所以,你爸的意思是,城南那块地,他们林家要吞下大头,只分给我们家一点汤喝?”苏清染的声音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什么叫吞?那是我爸凭本事拿下的项目。”林浩头也没回,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上跳动的股票数据,语气轻描淡写,“你爸那家小公司,能跟着喝口汤就不错了。当初联姻,不就是图这个吗?”
图这个吗?
苏清染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一阵刺痛。她想起订婚宴上,父亲那张堆满谦卑笑容的脸,和林浩父亲那副理所当然的施舍神情。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一枚被明码标价的筹码。
“林浩,我们是要结婚的。”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结婚和生意是两码事。”林浩终于转过头,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不耐烦,“清染,别那么天真。你想要的爱马仕、卡地亚,我哪样没给你买?你过着你同学朋友都羡慕的生活,就安分一点,别掺和你不懂的事。”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的领口,像是在拂去什么看不见的灰尘。
“我今晚去公司睡,项目上的事很忙。你自己早点休息。”
门被轻轻关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这间价值千万的江景豪宅,瞬间空旷得像一座陵墓。
苏清染蜷缩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曾以为自己抓住了通往上流社会最稳固的藤蔓,却没想过,那藤蔓上长满了刺,早已将她捆得遍体鳞伤。
她拿起遥控器,胡乱地换着台,不想再看那些刺眼的红色和绿色。
画面一闪,切换到一个艺术访谈节目。演播室的背景墙上,是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一个男人在暴雨后的天桥下,抱着吉他,闭眼嘶吼。
是《回响》。
苏清染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都停滞了。
主持人温婉的声音响起:“……他被誉为‘光影魔法师’,也是我们本届‘金快门’奖最年轻的得主。今天,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了‘燃’工作室的创始人,青年摄影师,沈燃先生。”
镜头给到嘉宾席。
沈燃就坐在那里。他穿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黑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他瘦了,轮廓比以前更加分明,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面对镜头,他没有一丝局促,沉静,从容,带着一种掌控全场的气场。
苏清t染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屏幕,隔着冰冷的玻璃,描摹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这还是那个在她面前会脸红、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沈燃吗?
“沈燃老师,”主持人笑着问,“您的个人影展《城市呼吸》正在光影画廊展出,盛况空前。策展人徐若薇女士在开幕式上说,您的作品‘让艺术回到了人间’。您怎么看这个评价?”
沈燃拿起话筒,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我只是个记录者。深刻不在画廊里,它在每一条我们走过的街道上。”
他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低沉,而有力量。
苏清染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想起那个雨夜,她把相机扔进泥潭,歇斯底里地冲他喊:“你的梦想一文不值!”
而现在,他的“梦想”,正被全城最顶尖的策展人奉为圭臬,被无数人讨论、仰望。
电视画面上,开始播放关于影展的报道。人头攒动的画廊,闪烁不停的镁光灯,每一幅作品前都围满了人。镜头扫过一张张震撼人心的黑白照片,最后定格在一张巨幅人像上。
那是一个女人的侧脸,站在一间初具雏形的毛坯工作室里,脸上沾着一点白色的涂料,正微微笑着,看向画面之外的什么人。她的眼神,温柔,宁静,充满了信赖。
苏清染认得她,是那个美术老师,叶知微。
不需要任何言语,那照片里流淌的、安静而默契的情感,像一把滚烫的刀,狠狠剜进了苏清染的心脏。她终于明白,自己当初丢掉的,不只是一个有才华的穷小子,而是一颗愿意为她聚焦全世界光芒的、最滚烫的心。
她猛地关掉电视。
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客厅。
不行。她要去看看。她必须亲眼去看看,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像野草般疯狂滋生。她冲进卧室,胡乱地在脸上扑着粉底,试图遮盖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青黑。她换上最得体的香奈儿套装,喷上最昂贵的香水,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给自己披上最后的盔甲。
半小时后,出租车停在了光影画廊门口。
苏清染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晚风很冷,她却感觉不到。她走进灯火通明的画廊,前台的接待人员礼貌地对她微笑。她点点头,脚步虚浮地走了进去。
展厅里人依旧很多。她混在人群中,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灵。
她看到了墙上那组《城市呼吸》。比在电视上看,更具冲击力。那些粗粝的颗粒,那些被精准捕捉的情绪,让她无法呼吸。她仿佛能闻到豆浆铺的油烟味,能听到地铁的轰鸣声。
她看到了那张叶知微的肖像。它被挂在一个独立的位置,没有名字,却吸引了最多人的目光。照片下的标签只写着一行字:【我的光】。
苏清染捂住了嘴,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声音。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她慌乱地转过身,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在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了他。
沈燃正站在展厅的另一头,被一群人簇拥着。徐若薇站在他身边,正侧头与他交谈。乔雨凝则像个干练的将军,为他挡开过于热情的媒体。而叶知微,就站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和他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
而她,是那个世界之外的,一个可笑的看客。
沈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目光不经意地朝她这个方向扫了一眼。
苏清染的心跳瞬间漏跳一拍,像被抓住的小偷,猛地缩进旁边一根巨大的承重柱后面,将自己完全藏匿在阴影里。
她靠着冰冷的柱子,浑身发抖。她不敢让他看见,不敢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狼狈和不堪。
她看到沈燃的目光只是随意一扫,便又转了回去,继续和徐若薇交谈。他根本没有发现她。
那一刻,比任何当面的羞辱,都更让她感到绝望。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
苏清染逃也似的离开了画廊,甚至撞到了一个端着香槟的服务生,也来不及道歉。她冲到路边,钻进一辆空着的出租车。
“去哪儿,小姐?”司机问。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那个金碧辉煌的家,已经不是家了。
“……随便开吧。”她靠在冰冷的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属于沈燃的城市霓虹,终于泣不成声。